獵人與眼睛

「會不會害怕？」

「不會」

我毫無遲疑且堅定地回答。

然後，背起輕盈的竹簍，打開頭燈的開關，兩手空空地跟著手持獵槍的阿美族獵人往山裡走去，此時是深夜12點半。

下午4點多，部落的大哥L載著一整車剛砍下來的竹子、竹筍、木柴來到基地，在營區的山壁旁邊生火準備煮竹筍湯，我一邊當沒什麼功用的小幫手一邊聽他講解生火的技巧，後來正在練習削出檜木屑時，一時興起問他：「打獵的時候女生可以去嗎？」他說：「可以呀，但比較少」，「那下次打獵的時候我可以跟去看看嗎？」他說：「可以，不過要先跟祖靈、獵靈、動物靈溝通，尊重他們的意見。」

晚餐時間是與營區的客人們一起烤肉喝酒，將近11點半才結束聚會，簡單收拾後正準備回宿舍休息，L突然對我說：「走！帶妳去打獵」，我驚訝地問：「真的嗎？現在？？？」

雖然還搞太不清狀況，但滿溢的好奇心和對冒險的渴望驅使我憑著直覺就衝動地坐上了副駕駛座，跟隨他回家準備打獵的工具：獵槍、火藥（子彈）、竹簍、酒、頭燈。

接著驅車前往獵區，從大馬路上彎進一條人跡罕至的產業道路，途中L在車上交代：「等一下不要隨便說話，盡量小聲一點」，我點頭表示知道了。

停下車後，關掉車燈並各自戴起頭燈，我在旁邊靜靜等待L進行打獵前的神秘儀式，他在地面上灑了幾圈的酒，以極低的音量在口中念念有詞，我唯一能聽懂的只有我的名字：子涵，或許他是在向某一位靈說明我這訪客的突如其來吧。

接著他讓我背上竹簍，並在我面前的地上又灑了一些酒，然後俐落地清槍、填子彈、上膛，當準備就緒時他再度確認了一次在車上問過我的同一個問題：「會不會害怕？」而我則是重新又檢視了內心，確實沒有產生任何一絲恐懼，十分確定自己此刻就是想要跟著阿美族獵人展開一場深夜裡的打獵冒險。

「找到眼睛的時候，發出ㄘ～跟我說」

我走在L的左後方，他負責右側往下的邊坡，我負責左側的上坡處，他教導我把腳步放輕，用頭燈以穩定移動的光線掃視黑暗的山林，當出現反射的微小亮光時，那很有可能就是藏在黑夜裡的一雙眼睛，以此來判斷動物的所在之處。

L前進的速度有一點快，我忙著趕上他的腳步也忙著觀察黑暗的樹林和草叢，但一直沒有找到那雙反射出光的眼睛。

雖然沒有餘裕將頭燈的光線照向腳下的路徑所以不時踩到樹枝和落葉，然而踏在易於行走的產業道路上並不用太擔心會跌倒，我心想：這肯定是最最最基本的新手等級打獵路線吧（笑）

某一瞬間L停下了腳步，以頭燈的光線再次確認目標的位置，動作流暢地迅速提起獵槍、瞄準、射擊，「碰」一聲響徹寧靜的山林，他下切到下方的邊坡處確認是否有擊中，我留在原地等候，不過後來他只帶著獵槍回來。

再往更山上走了一段路，他突然開了第二槍，我尋著他頭燈的光線看過去，隱約有一個往暗夜遠處逃竄的身影，是山羌！

L已經發現兩雙眼睛了，我什麼都還沒看到，忍不住緊張了起來，試著把注意力集中於視線，專心地在一整片黑暗之中尋找任何一絲微光，但耳邊突然又傳來一聲槍響，顯然L又找到眼睛了，不過眼睛的主人似乎與我們無緣，回到山林裡去了。

「有看到眼睛嗎？」L問了好幾次，我都只能給予否定的答案，走到山上再回頭走到山下，我始終都沒有機會從口中發出那細小而尖銳的一聲：「ㄘ～」

「沒關係，第一次嘛～」L邊說邊摸摸我的頭，然後驅車前往下一個獵區，往山上開的途中，他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拿著頭燈，照射山壁觀察山羊的蹤跡，再照射遠方的草叢尋找山豬，不過並沒有任何斬獲。

此時已超過深夜1點半，但睡意跟恐懼一樣，絲毫抵擋不了我想要親身體驗的冒險慾望，當L再度確認我的害怕程度時，我說：「我真的不怕！」

下車後我們往山坡上走， L發現遠處的草叢處似乎有異狀，我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眼睛！一雙在暗夜中發光的眼睛。

他往眼睛的方向快速跑去，不過那雙眼睛迅速就逃走了，沒有給他任何開槍的機會。

「動物喜歡乾燥的草叢，今天有下過雨，所以可能都躲起來了」

這是L對於沒有捕獲任何獵物的今晚所給予的合理解釋，我點頭表示認同，但心裡卻也冒出了其他想法：「會不會是因為我內心完全以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這場狩獵，並不打算殺生也不期待獵捕到任何一種動物，所以才造就這樣的結果呢？」

對我來說，能夠近距離參與打獵的過程已經感到非常滿足了，因此在下山途中，在心裡對所有的靈說了謝謝。

「有沒有看過捕魩仔魚？」

「沒有耶」

「那我帶妳去」

於是，我們離開山林來到了海邊，遠遠地就看到許多移動著的亮光，L風趣地說那些是在海岸邊手持三角網捕捉魩仔魚的漁民們，簡稱「網友」（笑）

他們揮動三角網的動作流暢而略顯優雅，當揮動的頻率一致的時刻，眼前彷彿正上演一場海邊的舞蹈表演，意外地有種美感。

此時是凌晨2點半，L迅速地用海灘上的漂流木生了火，我們圍著火光，欣賞著網友們為了餵養全家、為了生計而辛苦地進行捕撈作業。

距離4點多的日出時刻還有一些時間，於是L跟我聊起這些網友們在工作上的艱辛和危險性、對於當地的觀光發展方面透過網紅和以網美照做行銷宣傳的適當程度、看得到不一定打得到而且打得到還不一定抓得到的打獵哲學。

吹著微風、聽著浪濤聲、看著在木頭堆中閃著紅光的火焰，我決定鼓起勇氣跟L分享我的小秘密，告訴他我看到眼睛了，一雙想要珍藏的眼睛，他聽了之後就舉起右手掌要跟我high five，我被他奇特的舉動給逗笑了，他接著說：「好好享受當下！」

嗯，我會的，我會努力將打獵哲學和獵人的智慧融會貫通，盡可能專注於此時此刻，去珍惜去享受。

這一切像是一場奇妙又瘋狂的夢，隔天清晨回到宿舍，在回覆朋友的訊息時，在手機上打出了好像夢境裡才會出現的一句話：「昨晚突然去打獵了，來不及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