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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後半個夏天,吳義明和艾琴跟我親近了許多。尤其我出車禍,腿骨折了,住了一陣醫院,那時吳義明和艾琴常來看我,我心裏一方面感激他們,一方面也替他們高興,吳義明似乎真的改變了;他看起來體貼、多情,不會辜負艾琴。他們走了,我便靜躺著,回想義明、艾琴的談話及笑聲,心中充滿親切、甜美的感覺。
出院那天。他們堅持送我回山上,並且費心的為我買了一個可愛的蛋糕慶賀。
吹熄蠟燭之前,艾琴要我許願。
『我不知道該許什麼願?』
『你應該許願,早日找到伴侶。』她說。
『不容易啊!』我太挑剔了。以前有過幾位女朋友,但也沒有什麼激情,說分手就分手了,一點苦痛也没有,不知是否因為我太吝嗇自己感情的緣故。
『我可以幫你留意。』艾琴十分熱心。
『像你這樣的女孩可不好找啊!』
我這句無心的話竟教她臉紅起來。吳義明微笑著,擁住嬌羞的她。窗子全敞開著,吹著口哨進來的風也顯得甜蜜蜜的。
一切都那麼美好、無憾。
回到親切的山上,暑氣已不那麼逼人,我看了不少書,寫作的成績也很滿意。生活平靜,一如山湖,但非常充實。我甚至覺得,一輩子都過這樣的生活,該有多好。
慢慢地,我發現,吳義明和艾琴有好一陣子不來看我了,心裏竟一直惦記他們。正打算下山去找他們。艾琴却先上山來找我。
我問她,義明呢?她默默地搖頭,像被風吹動的燭火。
以前都是兩人一道的,這次她獨自前來。非比尋常,我忽然感到渾身不安。
『吵架了。是不是?』
她還是搖頭。那對薄得要透明了的單眼皮的眼睛,含著淡淡的哀愁。我繼而發現,她眼裏彷彿有著什麼微微發光。她兩眼一眨,淚水竟流了下來。
『不要哭嘛,吵吵架這免不了的呀!』我最怕女人哭了,那像有什麼軟糊糊的東西在心頭爬呀爬的,教人難受。
她壓抑著自己的哭聲,抽抽噎噎的,聽來讓人幾乎要室息。
『小姐,請你說話好不好?』
她自皮包裏掏出手絹,拭去淚水,斷斷續續地說:
『任何瑣碎的小事,都會在我和義明之間造成不可補救的爭吵。他漸漸跟我疏遠,然後告訴我,我們沒辦法在一起,沒辦法繼續下去。』
『妳是說,你和吳義明吹了?』
她點點頭,像個受了太多委屈的女孩,低低地哭泣,那些委屈化成了淚水,汩汩地流下來。
把一位清純的女孩糟蹋成這樣,然後遺棄,真是可惡可厭又復可恨的吳義明!如果他在面前,我發誓我會使盡所有的力氣掐死他。我甚至可以立即想像。他正目中無人的摟著另一位不知名的、美麗的,或者有錢人家的女子在街上行走。
『走!我帶你去找他理論!』我覺得對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沒有用的,他不會見你。』她看來平靜些了,手裏捏著縐成一團的手絹。『而且我也不要他以為我一心粘他,那只會使他更瞧不起我。』
『妳就這樣認了嗎?』
她沒有答話,那兩隻哭紅的眼睛令我痛苦、不忍。
『以後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的生活混亂沒有目標,』她又流淚了,便側著身子,偏向一邊擦淚。『我討厭自己。』
『開朗些,情形没有妳想像的那麼一無可取。』我安慰她,就像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樣。『也許明天,義明會回心轉意,一切都會好轉。』
我的確希望一切能夠應驗。可是,義明的性情我又不是不知道,我所說的簡直像神話一樣虛幻、不實在。艾琴的臉龐依然暗沉沉的,一副被遺棄的樣子。我想,讓被遺棄的人快樂起來,同樣的也會使自己舒服一些。
『別愁眉苦臉了,』我故作輕鬆的拍了拍她單薄的肩。『我請你看電影!』
她沉默的凝視著我,那不移的眼神幾乎讓我不安起來。她說:
『你不用如此。』
『哎,怎麼這樣說呢?我可是誠心邀請妳哦!』
她站起來,用手指劃著花瓶的瓶口,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這份笑意太不自然,跟整張憂愁的臉顯得格格不入。
案頭的花瓶,展覽著憔悴的、即將凋零的花容。
走出電影院,傍晚了,街上的霓虹燈已經在眨動撫媚的眼睛。這部文藝片並沒有使她開心,反而讓她更加憂鬱。
『我看還是打電話給吳義明,請他出來。』
對街有好幾具公用電話,紅得顯眼。
她一聽,立刻緊張的拉住我的衣服,幾近哀求的說:
『別打,好嗎?』
我不忍心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那像一塊尖銳的硬石壓在心上,令人難過極了。所以,我還是撥了電話過去。艾琴低著頭,用鞋尖輕輕踢著廊柱。
接電話的正是吳義明這沒良心的傢伙。
『我是白克華,請馬上出來,我有話跟你講。』
『什麼事?』聽他口氣,似乎已經有了戒備。
『出來再說,好不好?』
『我另有約會。』他停頓了一下:『艾琴去找過你了?』
我不說話,心中一股按捺不下的怒火熊熊地燃燒起來。
『她要你約我?』他又說。
『別管這麼多,你到底出不出來?』我發覺口氣太硬了,硬得足以壞事。『總要把事情說個清楚。』
『我跟她早已說得清清楚楚。』
『你不能這樣丟下不管啊!』我『丟下』一說出口,才知道不妥,但已經讓艾琴聽到,索性也不管了。『你算是男子漢嗎?』
『不要多管閒事。』他也不耐煩起來,聲音焦躁刺耳。
吳義明上次還找我幫忙,現在竟說我多管閒事,簡直太可惡了。我再也忍不住,憤憤地罵他:
『我後悔有你這樣可怕的朋友。』
『隨你怎麼說。』
我還想大大罵他這個薄倖郎,在一旁的艾琴却已掩著面跑開。我立即掛斷電話,急忙追上去。
『不要理我!』艾琴甩開我手,仍然要往前跑。
我上前拉住她,她想掙脫,我又擁住她,她的頭便偎靠在我肩,傷心的哭泣。我愛憐的撫著她因哭泣而抽動的背。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如何來安慰她。
『艾琴。別哭。』
街上的行人頻頻投來驚異的、銳利如鷹的目光。有些人甚至站著注視我們,猶如觀賞拍電影外景。我顧不了那麼多,擁著她離開大街,就如同我們是深愛的情侶。我跳動的內心有一種無法抑制的負荷。
我們找了一個幽靜的咖啡廳,沒有歌者,沒有現場獨奏,空氣中飄浮著若有若無的輕音樂。
咖啡端上來,她也正好從化妝室出來。她的臉有些浮腫,但除了兩眼顯而易見的腫紅外,整張臉仍因著整理而顯得明亮。
『剛剛真對不起。』她用銀匙輕輕攪動著黑咖啡,霧樣的熱氣浮升到空中。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這就是我的初戀。』她苦笑,嘲諷著自己。
我擔心她又落淚,趕緊安慰她:
『你要相信自己,你還是很動人,跟我第一次見到妳那時是一樣的。』
『你知道我的一切。你還認為我是好女孩?』
『請不要懷疑我,更不要懷疑你自己。』
『那麼你肯要我嗎?』
她說話的時候,若無其事的看著咖啡杯。這話讓我慌張、尴尬、難堪,說不出話來。
音樂彷彿都消失了,空氣中只有死一樣的寂靜。窗上的暗影漸漸加深。
『開玩笑的。我明白你的好意。』她端起杯子,啜了一口。
好在她說話替我解圍,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要她?我只是她朋友的朋友,絕沒想到這一點,絕對沒有。而且,我也不敢去想。因為我不願限定自己,更何況我深知自己沒有那一份耐心。如果我有耐心,就不至於到現在都還一直沒有愛情。
吃過飯,我送她回士林。我們只不著邊際的談些無關痛癢的話,彼此都生怕去觸碰那些痛處。
送她到巷口,她同我握手道別。
路燈壞了,一閃一閃的,她的臉也跟著忽明忽暗。我一直到現在才發現,她有一頭直得像瀑布的長髮。
『謝謝你陪我。』
『應該的。』
『謝謝你。』她又說。
我忽然想起來,那天到醫院,我在保證書簽上姓名,她也對我說過這三個字。現在,我仍然不明白,為什麼這句話會讓我心疼得這樣?
她邊走邊回頭,示意我離開,可是我一直等到她進門才轉身離去。夜裏,彷彿有著什麼頻頻觸動我敏銳的神經。
入伍前,她又來找過我幾次,不愛哭了,但仍然憂鬱得令我不安。
我陪她到郊外,她總是靜靜地看我寫生,或者要求我講些柳永或李清照的詞給她聽。我們都不提吳義明,就像世界上根本沒有這個人似的。其實我們彼此都明白,這是一種欺罔,只不過都不願去揭發它。我並不愛這樣,但我不能拒絕她,因為她的感情已經受傷。可是我在猜想,我的同情會不會導引她的誤解?
這變成一項大難題,常讓我從痛苦的睡夢中醒來。
我時時想到自衛,這不但保護我,同時也是保護艾琴。我十分明白,這份不正常的感情只會使我們受痛苦所戲弄、囚禁,我不能讓彼此陷進去。
可是我又從她熱切的眼神慢慢發現,我們之間,彷彿有些什麼正無聲無息的形成,這令人害怕。我猜想,她可能愛我。這使得我要逃遁了。
所以,我入伍並沒有讓艾琴知道,而且請求家人不要透露我的信箱號碼。
艾琴可能埋怨我,但我想,她一定會了解我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