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身中數拳,鼻子正樑又給結實痛擊一拳,牽動淚線,奪眶而出,心中直呼不好,只覺淚眼模糊中,視線看出極為渾濁不清,這當兒酣鬥正緊,豈能容他留有餘裕伸袖擦拭?當下乘勢仰面倒去,兩腿倏忽間右踢左踹,砰蓬兩響,一中馨兒腰腹,一中阿虎臉頰,正是胡家拳裏的一式練功怪招『潑風滾驢』。
馨兒腰腹給胡斐一腿踢中,雖無內勁相輔,仍讓她痛得撫肚彎腰,臉色發青;阿虎臉頰卻是橫遭胡斐左足狠狠踹中,頰上烙著一道鞋印,擦出血來,只感熱辣生痛。當下目眥欲裂,大吼一聲,身子猛衝上前,左掌使一招『踏步擊掌』,直向胡斐胸口猛擊過去。
胡斐側身閃避,說道:「幹麼無緣無故的發狠打人?」左掌一沉,急抓阿虎手腕。
阿虎見他這一抓方位奇準,左掌忙變『後插步擺掌』,左手猛地向後勾掛,右掌一揮,向上擺舉,逕擊胡斐下顎。胡斐頭一偏,右拳直擊下來。這一拳來路極怪,阿虎急忙擺頭讓開,砰的一聲,肩頭已中了一拳,但覺拳力不過爾爾,當即挺肩撞開胡斐這一拳,跟著使招『仆腿穿掌』,身子一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倏忽穿出。
胡斐見他拳法也只不過平常,並無高明之處,換做他內力未失之時,單只一招便可將他打趴在地,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的來與他糾纏不休?苦在現下身無內勁可用,身靈不轉,拳去無風,就算拳拳到肉,對方仍是不痛不癢的迎面撞開,如此打法,簡直毫無勝算可言。這時見他左掌自腋下穿出,當下左腿反鈎,向後倒踢。
這一腿方位更是古怪,阿虎大駭,急忙竄上躍避。胡斐看得清楚,右拳直擊,喝道:「你也吃我一拳!」砰的一響,正中身子剛好落下的阿虎鼻樑。胡斐這一拳用上了全身力道,雖無厲勁,然力道卻也不弱,何況鼻樑本自脆弱,經不得重擊,當下給打得鼻子歪斜,鮮血直流,騰騰騰的連退三步。
胡斐乘機伸臂抹去鼻血,還沒吁出氣來,猛地只覺寒光一閃,忙著地滾去,單手一撐,翻身躍起,見是馨兒拿了劍過來。當下心中一凜,暗道:『不好,這二人當真想要殺人滅口。今日無論如何,須保得瑤瑤和雙雙這兩個孩童的性命無礙,否則豈不是我胡斐害了她小小姊妹兩人來了?』當下心意堅定,即令自己性命丟了,也要平安護送兩個女童下得山去,就此脫離悲慘的童年歲月。這時見馨兒一劍刺到,精神一振,凝神接招。
胡家拳法自成一路,江湖上見過的人不多,要是雙方徒手相鬥,縱無強勁內力以應,然其變化靈巧,妙著紛呈,至少不會輕易落居下風。但這時馨兒提劍而戰,胡斐卻是手無寸鐵,劍長手短,強弱之勢更加明顯。他雖勉力接招應戰,然體內無氣又無力,身手不免窒礙,剎那間迭遇危招,當真險象環生。
便在這時,阿虎已奔至樹下拾起潑風大環刀,幾個跳躍過來,說道:「馨妹,咱們一刀一劍,合力送這小子回蘇州老家賣鴨蛋去。」刀刃一翻,猛劈而下。胡斐聽他說話中鼻音極重,笑道:「鼻子都給打得歪斜到一邊去了,還來說甚麼大話?」當下身子矮迴半圈,避開馨兒手裏長劍的當頭橫削,右足卻是猛地朝阿虎膝蓋骨踹去。
阿虎料不到他竟敢大膽搶進,左腿急忙後退斜讓,手腕一提,潑風大環刀斜砍過來。胡斐早料到他這一招,蹲下身,兩手後撐支地,倏地雙腿朝他腿間穿去,跟著使招『螃蟹開門』,同時往兩旁發力撞去。阿虎從未見過這等怪招,反應不及,當下兩腿給撞得重心不穩,嘴裏啊的一叫,身子猛然迎面就倒。
胡斐等他身子來到,背脊著地,右腿曲起朝他身上抵去,以勢帶勢,忽的奮力一送,同時將他右手潑風大環刀奪過,遠遠將阿虎身子扔了出去。這一著變起倉卒,馨兒微然楞住,不即再戰,趕緊搶上前去,扶了他起來。
胡斐撐刀而起,嘴裏呼呼氣喘,汗流浹背,眼見機不可失,當即拉了瑤瑤和雙雙往前就跑。
他酣戰時間雖是不長,卻已渾身虛軟無力、雙腿發酸,加上兩童年紀幼小,人矮腿短,跑起來自是不快,沒一會兒便給阿虎和馨兒兩人自後追了上來。胡斐見狀,提刀回身再鬥二人。但這把阿虎所用的潑風大環刀份量極重,他拿在手裏使來,便如提了七八十斤的重物一般,刀法沉悶,身形遲滯,才擋得馨兒劍法數招,手裏潑風大環刀即給阿虎乘隙夾手奪了回去。這麼一來,他空手力鬥二人,雖是每每在刀劍中穿梭來去,但已守多攻少。
再戰未久,胡斐大腿上給馨兒刺了一劍,血流如注,身子轉動更是不便。阿虎見有機可乘,手裏潑風大環刀使的更加厲辣,金刃劈風,威猛勢勁,隨即猱身自胡斐左側一輪猛攻上來。
馨兒見胡斐已是命在旦夕,阿虎哥數刀過去就可將他砍成兩半,非得斃命當場不可,這時眼角間卻見到兩童便站在不遠處,當即抽劍一退,轉身就往兩童躍去,喝道:「先殺了這兩個該死的短命鬼。」胡斐聞言大驚,身子往後一躍,轉身拔腿就追。阿虎見狀,大聲喝道:「哪裏走?」大刀疾落,刷的一聲,削中胡斐背膀。
胡斐只覺肩膀上一涼,跟著包袱背帶給刀刃割斷,掉落下去,忙伸手要抄,卻見馨兒身子兩個起落,已然躍到了兩童面前。這時他再顧不得隨身包袱,猛地朝前發力竄出,跟著右手往地下抄起兩粒石子,奮勁甩出。但見這兩粒小石火速甩射而去,雖是疾奔中發力使來,然準頭奇佳,直取馨兒背心『魂門』、『中樞』兩穴。
馨兒正待提劍揮落,要將兩童一劍一個刺穿過去,斗然間聽得石子聲來勢奇準,不得不理,當即迴劍擋去。就聽得噹噹兩響過去,劍刃擊落來襲的兩粒小石,但覺手臂微酸,身子便因此而頓了一頓。這時胡斐乘勢趕到,竟是以頭當錘的不顧性命朝她小腹撞去。馨兒冷不及防,給他撞得啊的大叫一聲,身子向後直飛出去。
阿虎恰於這時自後追到,見狀大吃一驚,當下身子朝右一個箭步躍去,伸手凌空接住,兩人同時跌翻在地。
胡斐這一撞用力過猛,雖是狠狠的將馨兒給撞飛了出去,但自己也給她身子的反彈力道撞得頭昏腦脹,軟軟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兩童哭著奔到他的身旁,直叫:「大叔,大叔,你不能死啊。」胡斐掙扎著爬起,嘴角微微一笑,柔聲慰道:「大叔死不了的,你們別哭。」說著轉頭朝敵人望去。就見阿虎正扶著馨兒坐起,那馨兒一臉痛苦神色,雙手撫著肚子,臉色慘白無比,想是這一撞力道奇大,周身經脈必有所損。
胡斐勉力站起,正要走去撿回掉落在後頭的隨身包袱,斗然間卻聽得來路處隱約傳來沙沙鞋響,隨即望見矮叢隙縫間透出丁點燈火閃閃而來,心呼不妙,轉身拉了兩童就往左首野嶺坡地奔去。三人才上得坡來,遠處傳來一人喝道:「甚麼人,給我留下了。」胡斐一慌,拉著兩童小手急跑,步子一大,雙雙小腿跟不上,撲地倒去。
胡斐忙俯身將她抱起,見她雖是忍住了淚不哭出聲來,但卻一臉的驚駭莫名之狀,當即輕聲安慰道:「雙雙別怕,有大叔在呢。」牽起了瑤瑤小手,控制著腳下步伐,朝著嶺坡一路向上急行。
這座野嶺並不甚陡,片刻即上了高地,胡斐慌不擇路,只一個勁朝著長草漫延處走去。沒多久,後頭傳來沓沓大步上嶺聲響,跟著一人說道:「賊子走不遠,大家搜。」胡斐不敢再走,拉了瑤瑤往草叢裏蹲了下來不動。
就聽得沙沙沙的撥草聲在周圍響起,胡斐額頭冒汗,數了數來敵,共有五人,暗道:『這些人是莊子裏的巡邏小隊,要給發覺了,除非能一舉將這五人殺了,否則再難逃得出去了。』當下握緊了拳頭,只要其中有人搜到這裏,當下便要驟下殺手,絕不容情。就在這時,身旁『喵嗚、喵嗚』兩聲叫來,瑤瑤啊的一聲,伸手摀住了。
但聽得周邊數人同喊:「啊哈,在這裏了!」跟著刀械出鞘聲接連響來。
胡斐當下臉色發白,暗道:『罷了,罷了。』正要長身躍起,卻聽得上頭風聲喇響,一道黑影撲前而去。胡斐心中駭道:『這裏怎麼還藏得有人?』隨即聽得么喝連聲,刀掌並起,忽忽作響。
胡斐大奇,探出了頭朝前看去。就見月色下一人給圍在當中,雙掌忽開忽闔,左一捺,右一擊,掌法綿綿,如浪捲水,須臾間連發五掌,當真是掌到人倒,噗噗噗接二連三響來,五名大漢各都身子軟軟倒下,就此不動。
這人剎那間以掌連殺五人,便如切豆腐般容易不過,跟著身形一幌,也沒見他抬腿拉身,身子竟然斗然間拔起數尺來高,逐草追風,一路滑了過來。胡斐心中驚道:『這手輕功,難道便是江湖上聞名的『草上飛』了?』心念未完,這人已然滑到了胡斐身前,手指朝右一指,隨即默不作聲的當前引路,飄然滑了開去。
胡斐心中忖道:『此人武功之高,絕不在苗人鳳之下。這人是誰,又為何要來救我?』他知此人對自己並無惡意,否則大可一掌殺了,這時的他那裏有還手的機會?當下牽了瑤瑤和雙雙,隨著他飄去的方向快步跟去。
如此走了兩里來許,地勢漸低,就見一棵大樹下站著那位身穿青布粗袍,頭上綁著黑色頭巾,臉上罩著大塊粗布,絲線混亂,顯然是從他身上長袍臨時撕下來繫在臉上的,見到胡斐牽著兩童走到,伸手示意三人停下。
胡斐朝前看去,見他身形微僂,依稀相識,只是這般怪異裝扮下,卻也記不得甚麼地方見過。
這人趨近走來,臉朝胡斐點了點頭,隨即俯身面向兩童張開雙臂,一邊一個抱了上來,身子一轉,當先邁開大步,直朝嶺坡一路而下。胡斐見狀,心中無限驚疑:『瑤瑤跟雙雙怎麼這般聽話就給他抱著走了?』當下快步跟了上去。就聽得瑤瑤的聲音說道:「袁爺爺,你也要跟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嗎?」那人搖了搖頭,卻沒說話。
胡斐聽著一驚,問道:「瑤瑤,你怎麼認得........認得這位爺爺?」瑤瑤奇道:「他是袁爺爺啊,你怎麼不認得?」胡斐亦是奇道:「我會認得這位袁爺爺嗎?」瑤瑤狐疑著道:「袁爺爺不是給你送過飯麼,怎麼你卻不認得他了?」胡斐啊呀一聲,說道:「是那位頭髮花白的老爺爺?」瑤瑤點了點頭,喜道:「你想起來啦?」
胡斐第一次見到花白老頭,是在大鐵鑊前給藥水蒸氣泡著,氤氳迷漫,那時見他面容臘黃削瘦,一張嘴又乾又扁,似乎牙齒全都沒了,走起路來更是彎腰駝背,步步蹣跚,卻那裏是眼前這個身材頎長的靈活老人可比?跟著一想,記得花白老頭乃又聾又啞,怎麼剛才瑤瑤問他話來,他竟能立即搖頭表示?
胡斐當下好奇問道:「瑤瑤,這位袁爺爺聽得見麼?」瑤瑤伸指噓嘴道:「爺爺不許我們說的。」她這話的意思明白不過,花白老頭其實是裝著又聾既啞的模樣,好讓人不來防他。胡斐不敢再問,一路跟著他疾行,只是先前大腿受了劍傷,雖已臨時撕布包紮,但走起路來仍不免一顛一躓,好在兩童這時已給老人抱著前行,自是不用來費自己半點力氣,當下奮力跟上。
如此走了兩個時辰,天際微亮,晨曦將至,四人來到一處兩山夾繞的溪澗之旁,老人這才停下步來。
就見他緩緩放下瑤瑤和雙雙,伸手到懷裏摸出兩張麵餅遞給了兩童,手指朝溪邊一指,瑤瑤當即會意的牽起雙雙的小手,說道:「我們去溪邊玩水吃麵餅,再給小貓喝水。」說著,拉了妹妹漸漸走遠了去。胡斐叮嚀道:「別往溪水深的地方去,知道麼?」瑤瑤回頭答道:「知道了。我們就只在溪邊玩水泡腳,不會下去的。」
胡斐轉過身來,長揖到地,說道:「多謝前輩出手相救,這份大恩大德,晚輩胡斐沒齒難忘。」老人盯瞧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伸手朝旁首的岩石一擺,意思是說:『咱們坐下再談。』胡斐微然點頭,走去坐了下來。
好久,老人都沒來發出隻字半語。胡斐想他必是少與人對話閒聊,不知如何開口,也就靜靜的坐在一旁。
過了一陣,老人抬頭看天,見星斗已暗,晨曦漸明,幽幽嘆了聲長氣,喃喃說道:「老朽姓袁,單名一個鵬字,是丐幫前任幫主底下的『掌缽龍頭』。我知道你是『雪山飛狐』胡斐,胡一刀的兒子。」
胡斐聽的一驚,袁鵬其人之名,他早年便在父親所遺下的書信中見過,知道這人當時正是坐任丐幫四大長老中的『掌缽龍頭』,江湖上人稱『蝕骨綿王草上天』,說的便是他所擅『蝕骨綿掌』與『草上飛』兩大絕技,當世無人能出其右。那蝕骨綿掌乃以深厚綿勁化骨,柔滑逆虛,中掌者肌骨未斷,卻如硫酸浸骨一般腐蝕開來,最是厲害嚇人;至於草上飛輕功,更是寖尋可與胡斐家傳『飛天神行』輕功並駕齊驅,絲毫不落下風。
胡斐聽他毫不隱瞞的將自己來歷原本道出,更想到父親遺書中提到他時稱呼其為「鵬大哥」,可見兩人交情匪淺,互有往來,然詳細末節卻是不知,當下起身抱拳說道:「袁前輩,家父書信中曾經提到過你,還稱呼你做鵬大哥,想來你二人乃早相識的了?」
袁鵬手一擺,要他坐下,頹然說道:「我老啦,就連胡老弟的兒子都這般大了。」
胡斐緩緩朝岩上坐落,問道:「袁前輩,您老怎會在藥蠶莊?又怎會知道我是雪山飛狐,胡一刀的兒子?」
袁鵬沒答他話,逕自轉頭望向溪邊泡腳玩水的兩個孩童,臉露慈祥,溫和說道:「這兩個娃兒,乖巧柔順,老朽本待此間事情一了,便帶了她姊妹遠去。只說來不巧,遇事逢事,一再延宕,卻讓這兩個苦命娃兒過著非人般日子,卻又無可奈何。老朽剛才見你捨命拚救,心懷俠義,不愧是遼東大俠的兒子。這兩個娃兒有你照料,日後必能成其大器,老朽心裏也著實來替她們姊妹高興。此番遠送至此,望你三人一路平安。」說著站了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