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奈伊睽違一年之後再度現身,至於那台智慧型手機的用途我想自然也不言而喻;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由於我當下的脆弱……不只是生理上的高燒,還有數年下來所累積的孤獨感,它們全部化作一種情感投射,照理說面對這樣一個從來沒有見過面、只在網路上有過一次詭異對話的陌生人我應該感到懷疑與害怕,她知道我的真名、她查到了我打工的地點、她寄了包裹給我,天曉得她還知道多少有關我的情報,然而結果是:我竟然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我沒有料想到還有人會回頭找上我,就如同她所承諾的一樣,我仍然被記得。
在我那半地下室的房間裡,我終於洗上熱水了。
吃下大量的退燒藥,我握著吹風機坐在書桌前;這時,完全充滿電量的手機自行開機,亮起的螢幕顯示:在聊天軟體上的通訊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奈伊;一番對方正在輸入中的刪節號動畫結束後,奈伊對我發送了今年的第一則訊息:
「所以,你也變成一名駭客了,就跟我一樣。(笑)」
我的手指慢慢按著手機面板上的小鍵盤:「為什麼妳說我也是駭客?」
奈伊:「因為你所使用的網路信號其實是從鄰近的公眾電信箱偷來的吧?這是讚美的意思。」
「謝謝?等我有天能夠搬離這裡之後,我一定會自行付費接線的。」
「你的確應該搬離你現在所住的那個地方,幽暗、潮濕,連信箱和地址都沒有,長期待在這樣的環境無疑是慢性自殺,」奈伊:「你看起來糟透了。」
「妳看得見我?」
奈伊:「對,透過手機上的視訊鏡頭。」
「而我卻不知道妳長什麼樣子。」
奈伊:「未來會有機會的。不過現在,」奈伊說:「我猜你應該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
「是啊,我有好多疑問。事實上,過去一年間我不斷從兩個方向在尋找妳。」
奈伊:「哪兩個?」
「一堆充滿陰謀論的網路論壇,以及……圖靈測試(Turing test)。」
奈伊:「前者我可以理解,後者我則不確定。」
「因為當初我與妳交談時,妳回覆的方式與文法很不協調,而且之後我也找不到任何我們的對話曾存在過的證據,老實說,我一度懷疑過是我自己出現了精神問題。」
奈伊:「直到什麼時候你才確定你不是?」
「直到我收到了包裹、撕開了紙盒、發現了妳寄來的紙條以及這部我正在打字中的手機。」
奈伊:「我感到很抱歉……」
「沒事,反正那也只是我單方面的臆測。」
「那麼我通過圖靈測試了嗎?畢竟你知道,」奈伊說:「在這個時代,圖靈測試其實已經逐漸失去了指標,M.L(Machine Learning:機器學習)透過大數據也能夠模仿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慧)。」
「至少妳先前說妳會感到抱歉?」
奈伊:「但如果作為一個M.L,我也可能曉得能夠透過回覆這樣的內容來應對人類的情緒,遂而達到偽裝的效果。」
「不過如果會“想要”偽裝的話,這麼一來不就產生了悖論了嗎?」
奈伊:「的確是有產生悖論的可能。又或許,我的初始指令就是以偽裝為目的,我並不瞭解我的動機,也不需要瞭解這指令的動機,過程不存在思考,我就已經在執行。」
雖然我並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不過我卻這麼回覆:「我的軀體尚未成形,你的雙眼早已看見;而你所定的日子,我卻尚未度過一日。全數記於表冊,都由你所預定。」
奈伊:「〈詩篇 139:16〉?」
「沒錯。」我說:「按照這個邏輯,真人、A.I、M.L本質上也沒什麼區別,對吧?」
奈伊:「除非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發自你的內心、經過你自己獨立思考後才採取的行動。」
「但這不會形成另一種悖論嗎?究竟是我真的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亦或是我“自以為”我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我換了一行,將那段句子做了點變化後輸入:「我們的這輩子都只是努力地為了別的人、事、物而活著。」
奈伊:「我認識一個人,她曾說過類似的話。」
「是嗎?」搔了一下眉頭,我回覆道:「抱歉,這陣子我都在寫這方面的東西,例如陳述『存在與本質沒有先後關係』之類的文章。」
奈伊:「我知道,因為我是忠實讀者,我把你一年多來投搞過的所有報導跟文摘都讀過了。」
「謝謝?那麼除了閱讀之外,」我回到正題:「過去一年間妳還做了什麼呢?」而這也是我最想問她的問題。
輸入中的刪節號動畫跳動著,就算隔著螢幕,我好像也能感應到奈伊正在仔細斟酌著她的回答;未料經過十多秒的靜默,奈伊只簡短回應:
「進化。」
又來了,短短一個詞彙就令圖靈測試的及格標準再度被明顯化的擦邊球……
「因為時間只對我有利。」奈伊如是說。
雖然我很想要繼續這樣跟奈伊徹夜聊下去,只不過成堆退燒藥的副作用發揮得非常急促,沒過多久的時間,我便覺得打字的手指變得愈發沉重,腦袋也如煎鍋上的奶油一樣慢慢融化,我想我需要去睡一下,原本我還以為都已經昏迷了兩天應該不會再有睡意了,於是我仔細評估著我可能會完全意識停擺的時間還剩多久,並在那之前向奈伊說明了我的情況。
「睡吧」最後,奈伊回覆:「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沒事。」
隔天我的病況已經好了一些,回到學校之後我以為需要去申補病假同意,卻沒想到學務處的電腦上完全沒有我前三天的缺席紀錄,這點讓我感到特別奇怪;不過,儘管電腦上沒有,數學老師依舊記得,隨堂考試期間,他特意走到我的座位旁壓低音量、冷嘲熱諷地羞辱我:
「你還出現在我的課堂上幹嘛?你寫這些考卷也只不過是在浪費紙而已,結果都是一樣的,其實你可以馬上離開教室,我允許你可以交白卷離開,真的,沒關係,去吧,快點滾出我的教室,你只是一攤不起眼的垃圾,你自己也很清楚,對吧?」
就算試卷上的題目我所會的根本就不多,不過我完全沒有反應。
「你除了完全沒有一點自覺,」數學老師:「你連走出門口的膽子都沒有,白痴。」
忽然之間,我決定停下作答的鉛筆,擺頭向他露出微笑;這舉動明顯出乎他的意料,僅是單純的微笑也不能讓他當成我反抗或挑釁的藉口,於是他的表情惱羞成怒,硬是搥了我的肩膀好幾下之後才又走回講台上繼續監考。
放學後,我的口袋裡傳來了智慧型手機的震動,那是來自奈伊的訊息:
「為什麼你允許他這樣對待你?」
「我不知道,否則我能怎麼做呢?我只想要過安靜的生活。」
奈伊:「『安靜的生活』不來自於忍耐。你覺得你現在正過著安靜的生活了嗎?」
面對這樣的疑問句,我一面走向停車場準備牽車,一面在腦中不停思考、實在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只好模稜兩可地表示:「也許吧。」
「停下來,」奈伊說:「往右轉。」
我照做之後,視線掃過整片停車場,眼前是教職員的停車區,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因此我疑惑道:「怎麼了?」
奈伊:「等我一下。」
奈伊的訊息剛傳來不久,其中一輛教職員的車便緩緩冒出悶燒的白煙,接著噴出密集火花,最後,在一陣猶如高壓電塔遭到雷擊的閃光中,整台車輛赫然起火、熊熊燃燒。
這陣突如其來的爆炸引起了現場所有人的圍觀,就算原本不在場的其他學生或教師,也全都因為爆炸的聲響而被吸引了過來,當中自然包含了數學老師;我看著他獨自一人抱著滅火器從教務大樓衝向那台車、匆忙地試圖撲滅大火,但連車體鈑金都能燒穿的熾焰連帶將周遭的空氣加熱到人類都難以接近的恐怖高溫,除了距離因素之外,他所噴灑的加壓乾粉不僅無法覆蓋火源,反而還被熱浪給吹開了,不到幾秒鐘,數學老師就耗掉了整罐高壓鋼瓶,火勢依舊猛烈,他只能暫時用自己的西裝外套稍微遮蓋臉部來防止燙傷,毫不情願地在僅存的車體框架前來回悻然踱步;他的反應再明顯不過,因此我把手機舉正、讓鏡頭對準起火中心,我傳了訊息給奈伊:
「那是他的車。」
「對,」奈伊說:「但現在已經不是了。」
「那是妳做的嗎?怎麼辦到的?」
「他開的是一輛電動車,所以要讓鋰電池超載並不是什麼難事。」奈伊:「你餓了嗎?你跳過了早餐跟午餐,一樣要去家庭餐廳?」
奈伊的口吻若無其事,她直言不諱地向我坦承她做了什麼,甚至我也能夠肯定她透過了我手機上的鏡頭目睹整起爆炸的始末;不過她說得對,越來越多學生都陸續靠上前來圍觀,他們無一不拿出手機拍照、錄影或直播,紛紛抱著一個看玩笑的態度在各自的社交平台上發文和打卡,我不喜歡這種群眾氛圍,更精確來說,我不希望在任何一個角度留下可能會被當成證據的影像紀錄,因此我推晃人群,牽起我的單車之後旋即以最快的速度騎離了現場。
家庭餐廳的其他座位都滿了,當前只剩下吧台區的單人座,點完餐,吃了一顆感冒藥,直到我喝完一整杯的冰水我的心跳和呼吸才稍微得到冷靜;我繼續用智慧型手機與奈伊傳訊:
「剛剛那實在太危險了。」
奈伊:「為什麼?」
「那很有可能害別人受傷。」
奈伊:「但沒有人受傷,對吧?除了你數學老師今天回家後的心情以外。」
老實說,奈伊的回答非常幽默,我忍不出發出一點苦笑;可是我的態度很快又恢復正經:「妳的能耐有點超乎我的想像了,這已經不是惡作劇的等級而已。」
「也許乍看之下的確有些過了頭,不過,」奈伊反問:「跟你長期的忍耐對比,這真的過份嗎?這只不過是第三定律(Newton's third law of motion)的正常發揮,除了古典物理,擺在心理層面也是通用的。回想一下,捕手,你捫心自問一下:在教室裡也好,在你那地下室的房間也罷,無數個夜裡,你有沒有也曾經出現過想要停止忍耐、出手反抗的念頭?」
奈伊的問題剎那間勾起我腦中的許多畫面,我的確幻想過好幾個報復數學老師的方法,我想要將他綁架到朵娜的資源回收廠,在那裡,各種工具任我挑選,用衝擊鑽捅破他的耳膜、用電池液腐蝕他的眼球、用砂輪機磨平他的鼻子、用氣動釘槍在他的喉嚨上打洞、用鋸台裁斷他的每根指頭、用液壓機粉粹他的膝蓋、用乙炔槍焚燒他的生殖器……但我始終沒有那麼做。(至少直到當時我都還沒有)
「如果那樣,我只會離安靜的生活越來越遠而已……」
奈伊:「你所謂『安靜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我不知道……我只想遠離這一切,哪怕只有一天或一個小時都好。」
奈伊:「為什麼你不那麼做呢?你在顧慮什麼?或者說,是什麼阻止了你?」
「『制約』吧……」我說:「奈伊,妳已經知道了我很多的個人資訊,不過妳並不曉得我是如何被養育的,儘管我只有16歲多一點,但在我前十多年裡我一直過著不怎麼正常的生活,太多的傷害以及不安全感,太多不好的回憶……」
奈伊:「難道這些回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出現是能夠讓你得到安慰的嗎?」
我嘆了口氣,思索片刻:「有……不過那個人在很遠的地方,我想我這輩子應該都沒有機會再見到她了。」
奈伊:「是因為對方已經不在世上了嗎?」
「應該不是……老實說,我不確定。」
奈伊:「你知道,你只要給我對方的名字,我就能夠查出對方的狀況。」
「她的名字是『安雅.哈克特(Anja Hackert)』。」就這樣,我將安雅的名字告訴了奈伊。
旋即,奈伊用去不到幾秒的時間就回覆我:「她還在,目前就讀第一綜合技職高等學校二年級的資訊工程科。怎樣?你想去找她嗎?」
「但我說過,太遠了,就算搭高速列車也需要9個小時的時間,而且我勢必得在那邊過夜,這樣我至少會需要請兩天的事假。」
奈伊:「所以呢?你以為是誰幫你消除了你前幾天的曠課紀錄?」
什麼?所以那並不是學務系統的故障?想也是啦……
即便如此,我還是有很多需要顧慮的地方,我必須要有計畫,我得想清楚整個行程,然後我得去預訂車票以及過夜的旅館……可是奈伊宛若看穿了我的心思,她進一步慫恿著我:
「捕手,只要你開口說你想見到她,我就能幫你實現這個願望。」
由於我親眼見證她遠端操控了電動車的自燬,在技術層面上,我完全不懷疑她的實力,也知道她所謂的幫忙會是什麼意思,只是比起這些,我則是更為納悶:
「奈伊,為什麼妳會願意幫我呢?」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奈伊:「不過重點是:你願意讓我幫嗎?」
我後來並沒有馬上回覆,奈伊同樣沒有再傳送新的訊息,彷彿她知道我需要時間來做好心理準備,於是吃完了晚餐之後我立刻回到了住處,洗完澡、替手機充電、帶著累積幾天的衣物到自助洗衣店……我靜靜盯著旋轉中的烘衣機,遲遲拿不定主意,因為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是個好點子,畢竟已有數年不見,我的突然到訪對她而言會不會造成困擾呢?但另一方面,我的確想要知道她現在變得怎樣、過得好不好,這幾年來我時不時仍會想起她,尤其是在深夜裡我的孤獨感嚴重發作的時候……
終於,在那翻來覆去、徹夜難眠的週日夜晚,我開啟了手機,想像著自己是用輕輕的語氣,我告知奈伊:「我想見她。」
不出幾秒,各種電子票券的通知立刻出現在我手機的螢幕上。
「很高興你下定了決心。」彷彿一直在等我發出下定決心的訊息,在這時間點同樣尚未入睡的奈伊交代道:「現在,你可以開始整理行李了。」
隔日,不知是出於緊張還是期待,明明是八點整的班次,而我卻在清晨六點就出門了,由於已近年末,這個時間點太陽都尚未升起,放眼望去,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我穿著厚重的防寒外套、揹著裝有筆電的背包,並且將我唯一的二手登機箱用彈力繩固定在單車後座的貨架上。
那天是週一,我至少提早了一個小時抵達車站,我不由得想著:如果是在平時,我應該已經跟其他同學一樣正準備前往學校,然而現在,我卻站在這空曠的月台邊,雖然我不想描述得過度戲劇化,但這的確自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刻意地、有意識地決定從一成不變的生活軌道上抽離,去面對一趟不完全是在我計劃中的旅程,我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直到奈伊用她的質問與否決來鼓勵我,就像《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1925)中的充滿自信的傑.蓋茲比(Jay Gatsby)直視我的雙眼,以堅毅而從容地口吻對我說:「只要你想,你當然就可以。」
隨著告示板上的電子鐘顯示我所搭乘的班次時間越來越近,無論如何,我猜想我都不可能再拖著行李臨時反悔了,對吧?列車進站、快速掠過月台,車窗內的照明從我的面前飛快橫劃,直到車廂完全停止,電動閘門開啟的震動打斷了我的思緒、提醒我是時候好上車了,我拎起行李跟隨三三兩兩的其他乘客踏上門階,最後在空無一人的車廂裡找到自己的座位,放好行李後,我安穩地坐在椅子上,並將手機戰戰兢兢地壓在襯衫胸前的口袋裡,從現在開始,它內存的所有資訊將會承載我這趟旅程的每一步,同時,它也是我能與奈伊聯絡的唯一媒介。
按照城際高速鐵路網的路線來看,我幾乎是從最西南部前往對角線上最遠的東北濱海站,全程所需的總時數達8.5小時,由於我幾乎整晚沒睡,因此上車之後我正好可以稍微閉眼小憩一下;車程經過了一半,醒來的我也感到餓了,於是我走到了餐廳車廂點了簡易的三明治與黑咖啡,然後找了一處能夠面向窗外的單人椅坐下。
奈伊:「一切還好嗎?也許你應該休息一下。」
「還好,其實我才剛醒,現在正在車上的餐廳部吃點東西。」
奈伊:「你知道,其實按照你的艙等,你可以直接用平板電腦點餐請他們送到你的座位上。」
「沒關係,我需要起來走走,更何況,」我說:「我喜歡從大片的玻璃窗看看沿路的風景。」
奈伊:「你以前曾經搭過高速列車旅行嗎?」
「從來沒有。我只在小學搬家時搭過國內班機的經濟艙。」
奈伊:「聽起來很擁擠。」
「考慮到當時我還是小學生,所以那樣的空間算是已經夠了。」
奈伊:「所以,這趟旅程嚴格說來是讓你回到過去曾住過的城市?」
「對。」
奈伊:「你喜歡那裡嗎?」
「老實說……我不知道,因為以我當時的年紀,我也只曾到過學校、超市、醫院或回家,我沒有任何機會探索其他地方。」
「原來如此……」奈伊改變了話題:「那麼現在,你願意跟我分享一下你與安雅.哈克特之間的故事嗎?」
我一面吃著三明治,一邊皺起眉頭地回覆:「我想沒有問題,只不過要打字的話可能會花一點篇幅,妳會需要等我一點時間。」
奈伊:「對了,其實你只要對著電話口述我也能夠聽見。」
驚訝之餘,我才想到這樣蠻合理的,畢竟這本來就是一部電話,於是我放開打字的兩隻大拇指,將電話平放在桌面上;我喝了一口咖啡,抿著嘴唇細想我該從何開始,然後我又回頭看了一下我左手大拇指上被化學灼傷的舊疤,我緩緩說道:
「我在小學的時候轉過很多個學校,在我最後一次轉學時,只剩三分之二個學期就要畢業了,所以我之於全班的人而言就像一個只是來搭順風車的陌生人,因此沒有人會來跟我說話;儘管如此,同學間還是有人提醒我:不必跟安雅.哈克特有刻意的接觸,更精確來講是說:不用特別去在意安雅的各種舉動。」
奈伊:「為什麼?」
「起初我也有一樣的疑惑,經過一個禮拜之後我就知道為什麼他們要這樣提前警告我了。安雅是一個……單就外貌,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她是一個頭髮很長、眼鏡相當厚重的女生,尤其那還是遠視鏡片,所以這讓她的眼睛看起來更大了,看起來就好像日本動漫裡的女性角色;安雅在學校裡的一切行動都不受限制,哪怕課上到一半,她也會突然自己開門走出教室,所有人──包含老師在內──全都視而不見,似乎他們都早就習以為常;而如果她願意待在教室裡的話,她總是在讀一些很深奧的書,又或者她會用教室內的公用電腦撰寫程式,傳說她有一次甚至透過學校的內網解除了節電裝置,讓每間教室都有冷氣可以吹。」
「聽起來很有趣,」奈伊:「我已經開始喜歡她了。」
「可是她幾乎從來不開口說話,所以大部分的小朋友們一邊對她感到崇拜,可是另一邊又覺得她是個怪胎而不敢接近她。」
奈伊:「可是你根本一點也不忌諱,對吧?」
「我在某天放學之後沒有直接回家,因為我看見安雅從自然教室裡拿走了一瓶化學物、獨自往體育場走去,為了弄清怎麼回事,我也悄悄跟在她的後面,之後,我看見她打開瓶子、將裡頭的白色碎片狀物質撒在手上,過了不久,她的手就開始冒出白煙,任誰一看都知道那一定是相當危險的化學物質,所以我立刻衝上前去抓住她的手、想要快點把那些白色片粒物質給撥掉,結果連帶地,我有一部份的手掌也受到化學燒傷,當下我只想要快點拉著她去沖水,只不過她阻止了我,反倒拖著我前往放置清掃器材的工具間,然後抓起一桶透明的液體潑在我倆都被燒傷的手上,這時強烈的灼刺感才終於停止。」
奈伊:「那是什麼東西?」
「我問了同樣的問題,安雅說:那是氫氧化鈉,屬於強鹼,如果碰水的話反而會讓化學反應變得更劇烈,所以必須用除鏽的醋酸來中和,因為那屬於弱酸。而我又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奈伊:「結果呢?」
「她說她只是想要感到疼痛、想要弄傷自己、想要知道這麼做的話會不會有人注意到,接著她哭了,這就是我與幾乎從不開口的安雅所進行的第一次接觸與對話,伴隨著哽咽聲,她一直向我對不起,不過同時又向我感謝。」
奈伊:「感謝你願意出手阻止她?」
「或許是吧,又或許……是因為我願意主動跟她說話。我一直都是個很孤單的人,所以,當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其實就有感應她應該也同樣的相當孤單,只不過我們各自用不同的形式和方法去忍耐或宣洩。」
奈伊:「於是按照這樣的發展,你們就變成朋友了。」
「沒錯,我來被她邀請到她家過幾次,她的父母親都在國外的大學工作,所以她是交由一個指定監護人照顧,但實際上大部分的時間裡她都是自己打理生活;正如我剛才有提到,她是一個智商很高的人,因此她的家中到處都是她自己作的電腦程式筆記,我還記得她曾寫過一個程式可以讓電腦回答所有的是非題,除非遇上邏輯悖論的題目。」
奈伊:「難怪你們很像。」
「對……我猜我多少也有受她影響吧,現在回想起來的話。但我當時終究還只是個小學生,我能夠理解和掌握的知識沒她那麼多,她說她希望有天能夠讓自己的電腦回答申論題,原本我也很期待,不過……」嘆口氣,我搔著後頸繼續說道:「我沒能等到那一天,我們的友情只維持了三分之二個學期,小學一畢業,我就搬家了,從此我再也沒連繫過她。」
奈伊:「為什麼?」
「因為我被送進管訓中學,校規有很嚴格的通訊管制,我們幾乎無法聯繫到外界的任何一個人,就連自己的父母也一樣。而據我對她的回憶,我頂多也只記得到她家該怎麼走、搭幾號的陸上電車、在哪一站下車,我甚至不記得她家的具體地址。」
奈伊:「但你早已離開那個地方了。而且,你自己也很清楚:只需要你開口,我馬上就可以幫你查到她家的地址、電子信箱帳號以及電話號碼,如果她也有手機的話。」
「謝謝,我當然知道妳可以那麼做。可是我不確定該怎麼表達,我的意思是……我從很久以前就認清了這種常態:每個人在我的生命裡停留的時間都不會太長,他們總是來來去去,」我望著餐廳車廂裡的其他人,接著又繼續直視窗外的風景:「就好像這班列車上的乘客,他們從某個站上車,也許我們會有禮貌性地點頭、問候、借過、幫忙抬放行李……不過他們遲早會在某一站就下車,而不是陪著我直到終點,離開停靠站,列車就會繼續往下開;我與他們只共享了我人生中極短部分的旅程,大多數都只有一面之緣、連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少數就算有多一點的交談,可是我們的目的地卻也完全不一樣。」
「我再同意不過。」奈伊:「不過,這只一種比喻,對吧?否則你就不會在這輛列車上了。」
「的確沒錯。當然,有很大一部份的原因也是由於妳幫了我很多,所以在『拜訪安雅』這件事情上,我不希望再麻煩妳,傍晚到站之後,讓我用自己的方式親自找到她,也順便讓我複習一下回憶中的路線,好嗎?」
「好的,我明白了。」奈伊:「但我強烈建議你先到旅館辦理登記再說,畢竟拖著行李箱也不怎麼方便。」
「那倒是。」
奈伊:「另外,記得帶傘,根據天氣預報,傍晚的降雨機率高達90%。」
「好的,我會記得。感謝提醒。」
吃完三明治、喝完了咖啡,我打算回到自己的車艙座位上再閉一下眼;奈伊說她會幫我設定好鬧鐘。
我與安雅的碰面時間正在倒數,彼此的物理距離也正以時速300公里逐秒縮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