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接受鎩羽而歸的事實,B-2α還有其他手續必須完成,遠離非洲,B-2α偕Ragnarok回到事務所,此時對B-2α所下達的通緝令已經發佈,於是所內部調查委員會對B-2α的處置方式等同於軟式監禁,因為以私人名義涉入戰爭的實際獲利行為其實可上提至官方的國際法庭,事務所的作法無異於在暴露醜聞之前先行清理門戶,到底,B-2α的形象幾乎等於事務所的態度,她實在太重要,局面還沒徹底公開討論,所內就已有不少人表明支持B-2α的主張,以致內部調查委員會在此案的處理上戒慎恐懼的程度猶如執行腫瘤手術,雖然相當諷刺地,問題在於誰才是真正需要被切除的腫瘤。
通緝效力一被啟動,威斯便再也沒辦法主動與B-2α接洽,於是成為溝通關鍵的第三者首當落在正全力彙整任務紀錄的隨軍記者──洛迪.雷恩──的身上;面對大量的數據、歷史檔案,洛迪幾乎日夜不歇、獨立編輯要呈繳的報告,自葬禮後開始動工,洛迪一直躲在克雷登希爾(Credenhill)近郊的公寓裡拼湊他的文字工程,近203個小時之後,洛迪順利把成品寄出。
然而他的手頭上只有一的名作「奧琪.黛安」的人物在進一步的細節方面是徹底空白的,相同地還有她稱呼作「Ragnarok」的成員:瑞柯.格蘭德。
Ragnarok早已有和B-2α同進退的打算,所以當調查小組擴大偵搜範圍、將Ragnarok也納入調查對象時,他完全不意外;另外如B-2α的妹妹端木也是被列作共犯集團的目標之一,尤其她在事務所內的地位原本就被看作B-2α管理員位置的最佳接班人,有內部的政治角力自然成為最理所當然的陰謀。然而,即使在一個月內可召開七次如此高頻率的評議會報,大部分的時候都沒有直接的證據可讓戰爭營利的罪名成立,內部調查委員會所能做的只是反覆質問過程,基本上毫無效率可言,因為他們還在絞盡腦汁地設想對策,每次會議的進行氣氛就宛若天主教掌權時代的女巫獵殺活動,不管如何,評審團只是試圖從文字遊戲中找到燒死B-2α的機會,可惜他們很快就發現了另一樣東西:一個可能殺死自己的核爆按鈕,就算成功切割掉猴蛛,他們也否認不了強化外骨骼MK. 2A3存在於非洲前線的事實,若繼續據此追蹤,或須還會牽扯出哈薩克、柬埔寨、哥斯大黎加……和更多的地理名稱,以及不斷源源冒出的數據,想要劃除那些紙本檔案上的關鍵字不曉得得用乾幾打黑色麥克筆才行,屆時若非乾脆使其合理化,不然,事務所內部勢必掀起一場毀滅全部平衡的致命風暴。詳知內情的首要局外人當然非事務所的最大勁敵NSA莫屬,美方有過後冷戰時期的教訓,目前全球局勢已經無法用「世界警察」那套思維來保全穩定,光是處理八零年代以來的國債崩潰和經濟創傷等問題,美國早已信用破產,在一概施行純粹利益政治的原則下,想當然耳,NSA必然選擇全力支持事務所的運作;整體而言,這是一個最諷刺的局面發展,尤其以B-2α身為事務所第二代創始人的元老身分來看,除了為反對既有體制才努力構成的事務所,一旦勢力龐大之後本質亦不得不向世俗力量低頭。
面對由NSA展開的三邊會談,B-2α的態度始終保持一貫的緘默與冷淡,她的拒絕抗辯絕非承認自己的罪狀,在場往往只有Ragnarok看得出B-2α行於言外的強烈憤怒。事務所和NSA共識針對此事開始檢討,並且將此案牽涉進的戰爭經濟形勢交由聯合國安理會負責訂出監督的體制,雖然藉由本會談提出草案還必須經過更多的他方斡旋,但相當明顯地,雙方研擬這項對策的時間和地點根本遠早於首次公聽會舉辦的談判桌前,他們有備而來,遭優先調查的B-2α與Ragnarok嚴格說來只是一場荒謬實境秀的現場觀眾,他們在見證這個為了彌補巨大謊言罅漏的戲碼還能有什麼樣讓人拍案驚奇的轉折,雖然陰謀永遠沒有新花招,一切都太容易就被觀眾預料:無疾而終。
NSA和事務所在接下來的兩個月後就提出了一套監控企劃,並預設在執行後的14個月內就能夠正式上路,會有這麼高的效率是因為他們將此消息透漏給民間的學術界,於是大量的現代論文如雪片般紛紛寄至同一個人工智慧所控管的評估團中,宗教團體、科普節目、經濟會報、數學家俱樂部、軍火商自治會……甚至是為了能夠申請大學名校而勉強生產的高中生企劃書。可是他們雙方的伎倆全都矇騙不了B-2α,當她透過另一位在雲端系統間活動的關鍵老友調查人工智慧的篩選標準時,她就死心地曉得新式戰爭經濟規定只是京都議定書(Kyoto Protocol)或KPCS(Kimberley Process Certification Scheme:金伯利流程認證機制)等系統失敗的歷史重演罷了;這牽涉到一整個星球上大部份掌握資源方的利益,涵蓋地表三分之二以上的面積,規則的締訂不只無法根除問題,相反地,它只會讓原有的黑、灰市更加鞏固,因為他們都參與法案的成立:如果一件事情是非法的,那麼最佳的解決政策就是把它列入下次的修案行列內,全因需求而誕生的的基本原則正該如此使用。
接下來的六週,事務所內部調查委員會將此案解讀成「B-2α未匯報上級的妄自調查行為」而給予象徵性的懲處,之後遂一一撤銷拘束權限,一來是因為B-2α的拒絕表態顯得相對配合,再者,委員會面對B-2α所交出的證據實在過於害怕,由於欲安撫B-2α,委員會同意使B-2α重新啟動兒童兵救援回收計畫中的收容機構,至於資金方面也十分乾脆地毋需經過年度預算審議就直接預支撥下。
依然,B-2α不說什麼,她收下了那筆錢,這時遠在地中海的兒童兵醫療暨重建、收養三項機構陸續開啟,當一季的頭筆經費結束之後,繼而銜續的將會是跨國性非營利組織,不過B-2α早已不煩惱這個問題了。再到連監禁的暗哨都撤走之後,離任務的結束已過八個月。八個月裡,B-2α沒有接過任何一件案子,但一夜間B-2α開始升級她的潛水設備:讓網路數據得以與人體感官產生直覺互動操控的擬態介面,從一貫的光觸式改成液態式,徹底名符其實的「潛水」,因為接下來她要潛入的已不是數碼建構的電子網路而已,而是人類靈魂的深處:B-2α即將入侵索恩的大腦。
B-2α在自家公寓的電梯井底部開拓了一個密室,然後再從建築公司訂製了一個不需要密封的不鏽鋼水塔及模組化落地玻璃窗,所有的線路設計、鑿穿、廢土、電源、焊接等工程全由B-2α一人負責完成,她幾乎在那電梯井底的地下室內建構了一個巨大的水族箱,然而裡面可不是用來灌注消暑用的自來水,而是遠從新加坡訂購的52桶醫療用電子乳液,她打算將自己的全身都浸入乳液之中,用自己的大腦正面破解索恩的大腦。這個時候索恩也被送往了位於德里(Delhi)印度理工學院(India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透過發電廠的高壓管路銜接上海底電纜和B-2α跨洋連線。
多虧B-2α在南亞的人脈,一切就緒,整個地下密室裡除了顯示器的微量照明,電子乳液在微電流穿梭時所活化發出的淡藍色螢光淹沒了整個房間,那波光浮動,宛如海浪潮汐的擺幅,在這神秘的光景中,B-2α脫去所有的衣物、戴上呼吸用的導管,慢慢地從梯架泡進乳液槽。
隨著光電傳遞,B-2α從這陸地上的城市一路潛入那最幽暗冰冷的深層海底,在那裡等待她的正是索恩的潛意識所搭建出來的迷宮……:一座巨大的潛艦殘骸墳場,而所有能夠拯救其手下兒童兵的資料就埋藏在這片墓園裡,這將又是另一場硬仗。
索恩所製造出來的恐懼透過擬態連結都將幻化成實體,稍有不慎都會使人致命,B-2α在潛入5個小時2分又23秒之後帶著大量的關鍵情報全身而退,可是離開乳液槽的時候她卻因體力消耗過大而顯得奄奄一息,她的所有冒險全都只為一個目的。
至淋浴間將身上的電子乳液全部沖洗乾淨,B-2α因為脫水狀態而喝下不少電解質飲料;隨後,她致電Ragnarok要求他前往老城區萬國大道上的家庭餐廳碰面。
B-2α的節奏馬不停蹄,40分鐘之後她就見到了Ragnarok。
「抱歉,我早該搭陸上輕軌電車過來的。」Ragnarok到達時,B-2α已坐在餐廳最角落的位子等待他;Ragnarok端詳著B-2α那毫無血色的面孔感到既擔心又無奈,由非洲返回至今已超過半年,遺憾的是B-2α的情緒始終沒有改善,這和她過去不善交際而表現出的沉默寡言徹底不同,因此在大部分時間,Ragnarok總是扮演著相對樂觀的那一個,這次也是一樣,他面帶微笑開口:
「什麼味道?我不知道原來妳也會擦香水……雖然這香水有股椰子油加上塑膠的味道……」
B-2α神情呆滯、毫無反應,她狀似放空地望著餐廳內的另外一席座位,於是Ragnarok順著她凝視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桌正在進行雙重約會的情侶,看起來只是普通的平民,不具跟蹤的威脅性,所以B-2α的注視一定還有其他涵義,Ragnarok不禁低調問:
「妳在看什麼?」
B-2α的視線依舊,她回答著Ragnarok前一個問題的答案:「電子乳液:我身上是電子乳液的味道。」
這種需要透過電子乳液刺激全身感應神經的入侵法B-2α曾提過,所以Ragnarok當下就明白了B-2α的意思:
「妳已經分析過索恩的資料了……」
B-2α把一塊用透明塑膠夾闔起的記憶卡擺在桌面上、緩緩用手指壓住推向Ragnarok:「不只是他的片段資料,我將他的靈魂複製備份,分散在大西洋海底電纜可及的所有雲端上。同時,那也是他的電子墳墓。」
「這也可辦得到嗎?」Ragnarok驚嘆說,他續而又指著那片記憶卡問:「那麼這又是什麼呢?」
「要前往放置索恩的網路位置需要兩把鑰匙,其中一個是借助奧地利國家科學院(Austrian Academy of Sciences)提供的量子鎖,另一個則是我的大腦……或者是你的。」
Ragnarok一頭霧水:「等等,為什麼我不記得任何腦中被植入過金鑰的事?……這就是妳之前所提過的那筆腦中帳戶嗎?」
「D.M.在不久的將來大概會接替我的管理員職務,不過,她並不是個十七世紀症候群患者,因此,在這個位子上,我需要再尋覓一個我認同的人選……」
「為什麼妳聽起來像馬上就要出遠門一樣?」Ragnarok尷尬地苦笑幾聲,因為他擔心這答案是肯定的,可是Ragnarok很快地就能從B-2α的眼神知道她這番話並不是無名主張,他斟酌著字眼,低頭再次沉重地發問:
「什麼時候?去哪裡?為什麼?」看來Ragnarok已經坦然接受。
「瑞柯……我直呼你的本名是因為我正在抽離。如果你清楚我過去的信用你就知道我有過惡名昭彰的紀錄,我已經有過兩次不告而別的歷史,我不想犯第三次錯誤。」B-2α:「瑞柯,我要離開了,離開事務所、離開你、離開我妹、離開攻擊組和偵查部……我不知道我究竟會流浪到什麼地方去,所以不必來找我了,我也給不了能夠讓你們寄發新年賀卡、結婚喜帖的地址,甚至,假使有一天你們發現了我的遺體,那也可能只是因為我把自己數位化的靈魂從物質的軀殼轉移至天上的雲朵罷了。瑞柯……我想正式跟你說聲『再見』,你是個好同事、好朋友,我希望你在我走了之後能夠幫助端木和攻擊組:輪到你作主了。」
B-2α心意已決,Ragnarok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因此他也沒想過再對B-2α說些慰留的話,Ragnarok:
「又是個坐在辦公室的日子,只是少了妳之後生活會變得無聊許多……但誰猜得到呢?說不定我也落得輕鬆,因為我再也不必煩惱著老在危險時刻出手救妳了,哈……」他掩飾著落寞之情苦笑說:「開玩笑的,我反而擔心自己會不習慣了。」
B-2α獨自私語一段無來由的句子:「……你比窮人有錢,所以你用更高的價格買下那個漢堡,可是你後來發現裡面夾了你不喜歡吃的萵苣,於是你把它丟了,連碰都沒碰,反正你還有其他東西可以吃,說不定在那之前你還得斤斤計較食物的口味及卡洛里;與你競標的窮人全家六個人一個月的薪水只能買下那顆漢堡,如果買走的人是他們,這個家庭或許還可多苟延殘喘個一天?兩天?遺憾現實總非如此,一句『世界資源分配不均』不是現象的總結,而是將赤裸的浪費、虛榮合理化的萬用解答,使消費行為成為地球運轉的動力,根本倒果為因……」自剛才開始,B-2α就一直盯著餐廳同一桌的兩對情侶,這時B-2α總算恢復了注意力,她將視線拉回Ragnarok、與他正眼相對:
「瑞柯,等一下不管我做了什麼,請你都不要來阻止我。」語畢,B-2α遂然起身。
一時間Ragnarok還捉不著頭緒B-2α到底打算做些什麼,他皺著眉頭靜觀著B-2α站起來繞過方桌,原來B-2α正走向她觀察許久的那兩組情侶;情侶四人亦剛好要準備好要離開,可是B-2α直接正面甩了其中一個男人的臉一巴掌,Ragnarok遵照著B-2α的請求坐在原位回頭朝那方向看,B-2α對那四人指著桌上未吃完的餐點說:
「你們沒資格浪費食物,給我吃完它。」
另一名男子對B-2α的警告充滿不服,他拿起酒杯將尚有半滿的紅酒潑在B-2α的頭上,弄濕頭髮和臉龐的紅酒泫然流下也染紅了B-2α純白襯衫的領口;正當他們的女友對目前稍佔上風的場面放肆喃喃抱怨時,第一個被B-2α甩巴掌的男子受到鼓動、也拿起了桌上的另一杯水要灑向B-2α,但這次B-2α沒讓他得逞,對方一舉手,B-2α捉住了他的手腕,隨即B-2α跳起來用雙腿拑住對方的脖子,眨眼間那男子就被B-2α擺身的力道下拉而垂直摔倒,不僅頭部重擊地面,B-2α的全肢固定角度更阻礙了男子的呼吸,只要B-2α的腿部再用力鎖上5秒,動彈不得的對方就有窒息的危險。
女人在尖叫,服務生和其他顧客卻像靜止特效一樣傻愣在原地,好比無視狀況發生的企鵝立牌。
第二名男子終於有些想要幫朋友打破僵局的嘗試,他竟然上前彎腰摟住B-2α的脖子,但B-2α折斷了他的拇指並輕而易舉地扳開他的手掌,隨後B-2α同樣用小腿和膝蓋的力量拴緊了對方的頸椎,當男子漸漸支撐不住以後他搖晃地跪下,不過他的另一隻手還在桌面的邊緣摸索可用來攻擊的餐具,B-2α斷絕他製造那樣的機會,她扭甩腰部讓對方進一步地失控寢倒,趁此一舉B-2α轉移位置、跪坐在他的胸口,接下來就是B-2α一連串的大臂揮拳,左右來回四擊,那人意識模糊、牙齒鬆動,B-2α眼見對方已無反擊能力便略作喘息起身,她瞪了一眼剩下的那兩名女人,這兩個年輕女子嚇得含淚瑟縮偎牆、正襟危坐,趕緊把盤中原本仍剩餘的食物通通吃完,B-2α在餐廳裡大吼著:
「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人!就是因為你們的漠視、理所當然還有虛偽的自以為在乎才讓別人受苦受難!」
這時Ragnarok離開座位搭住B-2α的肩膀、帶著她走出餐廳。雙雙登上輕軌電車駛出約三條街的距離之後,B-2α在門口的台階上點著一根菸:
「真是夠了……」
Ragnarok只是從背後將她抱得更緊,他感慨地應和說:「對。已經夠了。」
B-2α:「瑞柯,再見了。保重……」
那晚是Ragnarok最後一次見到B-2α。
故事──關於擁有「B-2α」這稱號的不凡女子──到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