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終於到站了,我在天還沒亮就已經出門,而抵達時天色也早已黑了;一離開有暖氣的車站大廳,戶外的氣溫旋即出現斷層式地下降;而在接送區,我竟看到有一名司機舉著寫有「捕手」的牌子正等待接車。
出於猶豫,我保持距離並舉起手機用鏡頭對著那名司機,我問奈伊:「那也是妳安排的嗎?」
「當然,」奈伊:「我相信跟你搭乘同班次的列車上不會有另一個『捕手』了。」
「好吧。」
有些尷尬,我走上前去與那名司機打招呼,率先開口表明自己就是「捕手」,在現實生活中公開稱呼自己的網路筆名果然有些彆扭;之後,對方使用行政電腦與我確認訂房紀錄,原來他是旅館派遣的司機,一將我的行李安置於後車廂後,我們就出發了。
在車上,一方面是為了禮貌,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掩飾我的不知所措,我改而使用打字的方式與奈伊確認:「妳幫我預定的不是什麼青年旅舍,對不對?」
奈伊:「被發現了……」
「而且也不是三星級以下的商務旅館?」
奈伊:「你怎麼知道?」
「因為只有高級飯店才有派車接送了服務,」我焦慮地打著字:「我不確定我的戶頭餘額能不能負擔得起這樣的費用。」
「不,你負擔不起,」奈伊:「但是我可以。捕手,從現在開始,你只要打開手機上的NFC(Near Field Communication:近場通訊)功能,你的所有消費都會由我負責。」
「為什麼?我不可以這樣!」我換行詢問:「奈伊,妳的真實身分是一個富豪嗎?例如科技公司的老闆之類的?」
「不,我不是。如果你真要追問的話,你可以把我想像成……」奈伊:「我是一個罹患有特殊疾病、離不開加護病房的患者,所以我唯一能夠與外界接觸的方式就是透過網路去探索病房外的世界,不計任何我所能動用的資源。」
「這就是妳的真實身分……還是說純粹是一種比喻?可是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平白無故接受妳的善意。」
奈伊:「你當然可以,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但是這樣我會感到壓力……」
「嗯……不如這樣想吧:你並不是平白無故接受我的資助,而是我聘用了你代替我去實地走訪我自己到不了的地方,同時,這也包含你進行採訪時田野調查的各項雜支補貼。」奈伊:「這樣的話對你而言會比較輕鬆一點嗎?」
奈伊的話多少說服了我,不過這也衍伸出其他層面的問題。我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猜我應該可以接受吧,然而相對地,這也將代表整趟旅程會變成一項委派任務,至於我們則是變成了雇傭關係……」
「我看不出這對我們之間的友誼造成任何矛盾的地方,尤其,我也很感謝你願意跟我分享你的故事。」奈伊語氣輕鬆:「別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我保證。」
「好吧,我猜……」
奈伊:「很好,如果我們能夠達成共識的話,那麼我還有一個追加條件:在這趟旅程中,全程不要有任何的顧慮,知道嗎?」
「好的。」我不曉得為何奈伊會有這樣的叮嚀,不過在這當下,我也只能這麼回答。
這座城市由一條連接出海口的巨大運河所貫穿,大體上一分為二、形成了東部的老城區以及西邊的新市區,雖然互有渡輪、過河大橋與鐵路相通,不過我卻從來沒有踏入過新市區,這裡主要被規劃為商業中心以及高等文教區,因此在我童年時,我與這邊的世界是完全絕緣的;路上交通不算擁擠,車子行駛了將近半個小時我們便抵達了目的地,我萬萬意想不到……那竟是位於海濱的五星級酒店:寧靜海(Mare Tranquillitatis)。
才剛在門口下車,馬上就有服務生想要接手我的行李,不過我拒絕了對方,一是我不習慣這種被服務的感覺,二是我的行李箱過小,還需有專人處理的話,我反而感到更不好意思。
近入迎賓大殿,這裡挑高而寬敞的格局光是氣勢就令我感到緊張,我彷彿走入了一座科幻小說裡專門往返地球與月球之間的國際機場,全息投影的噴水池,純白磨砂質感的地板,加上黑色的幾何線條作為點綴,就連成排高聳的落地窗都鋪上了半透明的墨水屏幕,即時更新各種資訊如國際時間、大氣報告、天空的經緯度以及各星座的位置。
我想我是一路抬著頭環顧四周並且微張著嘴、止不住壯觀感受地橫越那幾十公尺的距離才來到櫃檯前;拜奈伊送我的智慧型手機所賜,我從頭到尾都不需要開口說一句話,飯店人員便為我辦理好了入住手續,除了實體房卡之外,他們也把數位金鑰輸入了手機,所以同樣地,只要開啟NFC功能,我的手機就能夠啟動有安全管制的電梯、打開房門、支付所有在住宿期間的付費服務項目,除此,我甚至不需要記得我的房門號碼,因為我就住在頂樓,我是指:整層樓的公寓式套房都屬於我的房間。
電梯門一打開,穿越為了隱私緣故而設計的寬敞玄關後,我推開了房間的大門……我從來不曉得旅館能有這樣的格局,有客廳、有開放式廚房、有陽台,但那並不是普通的陽台,外頭還設有無邊際泳池以及取暖用的瓦斯篝火,扣除這些面積,室內居然還能再隔出了一間書房、兩間客房以及主臥室,尤其主臥,不管是它附屬的衣帽間還是衛浴室,任擇一個都比我現在的住處還要大,走向主臥的正中心,寬廣的床墊正上方並非面對天花板,而是一整面的電控霧化玻璃,若將霧化玻璃調成透明狀態,在天氣狀況足夠好的前題下,睡前就能仰望整片星空,而且這裡的空調、電視、音響、壁爐乃至泳池的水溫都只需要透過遍佈在整層樓都有接收器的智能管家就能進行語音操控。
今天凌晨我還住在那潮濕、陰冷又狹窄的半地下室,而現在,我人卻在這裡……單是我想要先喝瓶水,冰箱都會推薦我六款不同品牌的礦泉水與氣泡水。
放好行李箱,我就準備要出門了,奈伊再次提醒我別忘了帶傘,原來在門口的滾輪架上就插著八支印有飯店圖騰的雨傘,直傘或自動折疊傘都有。
我告訴奈伊眼前的這一切讓我有限的腦容量根本無法正常運作了,結果她只傳來了一個表情符號:
「^_^」
當我一離開大廳的前門,立刻就有一台車停在我的面前,接待員伸手打開後座車門,我趕緊繞過他、以防耽誤後面的人上車,可是該名接待員卻一直盯著我看,表情帶有一絲困惑,而我也納悶著為何他只會注視我,與他對望了幾秒我才意會過來:原來那輛車就是專門開來接送我的。
上車之後,接待員替我關上車門,司機詢問我打算前往哪裡,我簡單告訴他:經過運河大橋進入老城區之後隨便找一個陸上電車的站牌讓我下車就行,他點點頭,車子便啟程了。
這段路程沒有像之前從車站穿越新市區那麼遠,大約15分鐘左右,我們便進入到了舊城區;一般而言陸上電車都行走於專用的軌道,因此它的站牌都會設在路島的正中央,司機在路肩的臨停區減緩車速問道:「這一站可以嗎?」
「可以。」
司機停好了車,並在我下車之前囑咐了我:「如果您回程需要派車的話,也可以直接使用虛擬房卡連繫我們,我們24小時都有接送服務。」
「好的,謝謝。」
看著飯店的派車離開,我才穿越斑馬線來道路島中央的電車站牌,當我的腳踩在地面上時,我才真正有種終於重返舊地的踏實感,因為老城區的道路大部分都是由水泥或石板所鋪設,而非常見的柏油,這種踩踏感勾起了我越來越多的回憶,它正在幫我重新複習這城市的模樣;清脆的鈴鐺聲是電車道站的信號,迎面而來的是只有三節車廂的陸上輕軌電車,它從19世紀就存在了,儘管隨著時代有了硬體升級,但外觀還是維持著一個多世紀以前的模樣。
老城區的陸上電車不管搭乘距離長短都是同樣的價格,它沒有車門、沒有暖氣,也代表上車後我的眼鏡不會起霧,我找了一處座位,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看,想要一一比對哪些建築和地標仍未改變,而哪些又是在我離開的這五年內才新增的,而令我意外的是:就算市政府刻意想要在最小幅度的改動內推行都市更新、以維護老城區的市容樣貌,不過,在每一處電線杆上我還是發現公用無線網路的訊號箱,因此現在就算是老城區,它也幾乎可以被網路給全面覆蓋了。
我同時不忘舉起手機,好讓奈伊能與隨我即時看見沿途街道的景象;其他乘客見此大概以為我是一個外來的觀光客,不過,你知道如何分辨出一個人到底是老城區的當地居民還是普通觀光客嗎?那就是當地人不一定會在列車到站時才下車,他們……或者說我們有個被默認允許的習慣:只要列車的行駛路線接近我們想要下車的街口,我們就會直接從最後一節車廂的開放式立台直接跳車,乍聽之下很危險,但由於跳車後我們還是落在電車的專用道上,所以基本來說是不會有被其他車輛追撞的問題產生的;因此我一直在留意那個令我眼熟的街口快到了沒有,希望我的記憶力還沒有退化得太厲害。
「應該是這裡吧?」跳了車之後,我才開始尋找正確的路線,全憑五年前的印象,我在社區內繞了一點距離,所幸我的方向感還算不錯,於是,我終於來到老朋友的家門口。因為在成排外觀一樣的樓房中,我記得只有她家的門是棕紅色的,可是到了這個階段我才開始緊張、害怕如過自己弄錯了怎麼辦,因此在我踏上門階、準備按下電鈴前,我不禁想要作弊二次確認一下,於是我對著手機詢問:
「那個……奈伊,妳應該已經知道了答案,所以這裡就是她家的地址,她還住在這裡,我沒記錯吧?」
「她的居住地在戶政系統上一直沒更動過,但究竟是不是這裡……你說呢?」奈伊如此不懷好意地回覆我。
總之,不管了,相隔五年的時間,我總算按下了門鈴。
一陣安靜……屋裡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退後幾步、觀察著整棟樓房,沒有一扇窗的燈光是亮的。
奈伊:「所以呢?結果怎樣?」
「屋裡好像沒有人,也許她還沒回家吧。」
奈伊:「那麼現在你要怎麼辦?先去附近走走?到有暖氣的地方先待著?」
「沒關係,我想我就在這裡等她吧。」才剛說完,這時,天空下雨了。
站在她家的大門前,我撐著傘,儘管我已經將拳頭瑟縮蜷在外套的袖子裡,我的指關節依舊感到僵硬,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晚的氣溫越來越低,我呼出了白霧也隨之越來越明顯,看著雨水接連滴在石板路上,彷彿就像天然的沙漏,我等待的人還沒回來,為了讓自己的身體活動起來,我轉而在路燈下來回踱步,並且暗自在心裡連連猜想著:「她現在正在做些什麼?」、「她現在正在哪裡呢?」、「為什麼她還沒回家?」……最後,我的疑問開始夾雜著焦慮:「她現在變成什麼模樣呢?」、「我們還認得出彼此嗎?」、「萬一她早就忘記我了該怎麼辦?」……探了下手錶,這時已經快要晚上七點了。
終於就在某次的回首間,我察覺到了巷口有另一個同樣撐傘的人正緩緩走來,那人身穿著工程外套與連身服,並且提著一組防撞箱,傘簷遮住了臉,所以我看不見對方的樣貌,自然無從辨識對方的性別,直到那個人離我越來越近,我才偶然瞥見她刻意用雨傘遮住的微笑……她也認出我了。
行至我的面前,她停下腳步、仰頭望著我,最後她再也忍不住,開懷而又羞怯地問著我:
「怎麼會來?等很久了嗎?」
「還好,」我說:「嗨,安雅,好久不見。」
安雅:「嗯,好久不見,雷昂。」
我之前的所有顧慮一掃而空,她還是一樣戴著厚重的眼鏡,長髮盤在後頸上,耳際還插了兩枝鉛筆,比起國小時期,她身高也長高了一些,因此整個人的身形比例看起來更加勻稱,不知是否只在我面前如此,比起過去一貫地面無表情,她看起來開朗不少,尤其她的臉在微笑時會露出小虎牙,那樣子巧笑倩兮。
安雅:「總之,先進來吧。」
跟在安雅的身後,我一同進入了她家門口,我原以為會期待看到的是滿牆更多、更雜的筆記,沒想到她的家中收拾得相當整齊;收好傘,安雅脫下工程外套在壁架上掛好,她回頭詢問我:「你吃了嗎?」
「不,還沒。」
「很好,我也還沒,平時我不會這麼晚回來的,不過這週我們學校有技術發表會,所以我留在研究室對硬體做最後的調整。」她舉起手中的防撞箱強調著,安雅說:「再等我一下,我先上樓回房間換件衣服、把東西放好,然後我們就一起出門吃飯,你覺得怎樣?」
「很好。」
安雅一面走向樓梯、一面指著廚房:「如果你渴了,我記得冰箱裡還有蘋果汁的樣子,至於杯子……反正你知道放哪裡。」
「嗯,我知道。」
安雅暫時離開後,我走向廚房,她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生活,所以她只會有一個馬克杯,所以擺在櫥櫃裡的另一個杯子則是當年我寄放在她家裡的,沒想到她竟然還留著;稍微清洗了一下杯子,我走向冰箱,只不過當我打開冰箱時……好吧,裡面的確有蘋果汁,也有牛奶跟吃了一半的黑麵包,不過正中央卻擺了一台插滿水冷系統的裸殼電腦主機,那尺寸幾乎佔滿了冰箱內部,或者該說整座冰箱就是它的機殼才對,邊緣用來冷藏的置物架反倒只是它的副功能。
不一會兒,我聽見了安雅下樓的聲音,我對著還在台階上的她提聲問道:
「妳家的冰箱不是普通的冰箱,妳對它做了什麼?」
「我自行架設了一座伺服器,全力運算時產生的溫度太高了,外加所需的電壓也很高,不如就直接裝在冰箱裡吧,」安雅走回了客廳:「所以很奇怪嗎?」
她圍著圍巾,身上穿著加厚的連帽套衫、羊毛針織長裙與發熱襪,我從未見過她穿裙子的模樣,以至於我有些目不轉睛:「不會……其實蠻優雅的,很適合妳。」
「『優雅』?」安雅笑了出來:「我從沒想過會有人這樣形容我的電腦。」
「我的意思是……」糟糕,一不留神我竟然把我的想法給講出來了,不知如何辯解,我只好繼續裝傻:「對啊,誰想得到呢?」
拎起鑰匙和雨傘,安雅對我說:「走吧,希望你很餓,因為我整天都沒吃。」
「當然,我也餓了,尤其這種天氣。」
安雅:「你想的跟我一樣嗎?」
「我猜我們已經不用像以前一樣兩人點一份分著吃了。」
安雅:「我們果然想的是同一個地方。」
出了門,走過幾個街區,有間開在轉角處的獨立速食店叫做「老鼠漢堡」,雖然招牌上還刻意強調「別問肉是從哪裡來的」,不過那不是真的老鼠肉,而且與老鼠的體型相反,他們賣的漢堡很大一個,就連可樂杯或其他副餐都幾乎是美國尺寸,價格卻很便宜,就連小學生都吃得起,老闆十分慷慨,卻只有一條要求:點了就要吃完。
這裡的招牌漢堡是以層數計算的,在國小的時候,我們兩人只能共同分擔三層,而現在,安雅有信心一個人就能吃完一個三層漢堡,然後她還鼓吹我應該挑戰五層,如果我吃不完的話,她會再幫我分擔;我完全不想冒這種險,因為我還打算單點一份「下水道薯條」,當然,那也只是它的名字而已,重點是他們會在一整盆的薯條上再淋滿巧達起司(Cheddar)、烤肉醬以及紅莓醬,所以,我想我還是點三層漢堡就好,最後再合點一杯零卡可樂,姑且說是……稍微降低一點我們對熱量的罪惡感。
我們邊吃邊聊,嚴格說來,主要都是我在向安雅陳述過去幾年裡我發生的事情,管訓學校、被我父母親遺忘、住在地下室……這些事情都讓安雅眉頭深皺、頻頻表示遺憾,我也向她道歉,正因為這些種種原因,所以我一直沒能再聯繫她;直到我後來告訴她我找到了大學新聞社的打工以及在回收廠學到了各種維修電器的技術,她的眼睛才又亮了起來。
安雅說:她在進入中學時,她的智力測驗只拿到了11分,那是全國最低分,如果要具體解釋「11分」這概念,那麼她根本不可能還到處自由走動,甚至像現在與我坐在這裡、跟我交談、使用餐具自己吃東西,因為她的智力若真的只有11分,那不僅代表她的大腦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與記憶的能力,就連小腦的基本功能也嚴重受損,她沒有辦法眨眼、吞嚥、呼吸、保持平衡、做出知覺反射,甚至更無法自行生產維持生理機能的各種激素,進而導致多重器官衰竭以及肌肉萎縮。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疑惑道。
安雅聳聳肩:「其實只是因為我覺得太無聊了,所以我只做了大概五道題就離開了電腦教室。」
我無奈地哼笑了一下:「那聽起來就合理了。」
「不過校方倒是蠻緊張的,他們指派好幾個心輔師追蹤了我的綜合成績和日常行為長達一年,最後才證明我完全沒問題;而且不只完全沒問題……」安雅一面吃著薯條又喝了口可樂:「他們發現我其實是個天才。」
「但我猜妳應該並不喜歡這個稱呼。」
「沒錯,我不喜歡。『所謂天才,就是比任何人都先抵擋痛苦的經驗本領』,這是湯瑪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說過的。」
「妳的『痛苦』……是『寂寞』嗎?」
安雅面無表情:「但我把那轉化成一種可以用語言書寫出來的靈感。」
「就像當初妳寫出那個能夠回答是非題的電腦程式?」
安雅:「對,而我也不斷地將它升級,在後續的版本除了已經達到我小學定下的目標之外,我也著重於雙向的溝通,不只讓電腦瞭解人類的語言,我也希望人類可以反過來理解電腦。」話鋒一轉,她問:「你知道什麼是『杜貝爾眼(Dobelle Eye)』嗎?」
「跟醫學有關,對吧?一種早期的、必須進行入侵手術跟大腦連接義眼。」
安雅:「稍早我提回家的箱子就有點像是杜貝爾眼的改裝版,它不需要做任何入侵式手術,只要透過一連串高頻的閃光對著人眼照射,大腦就會被短暫編碼,之後光靠肉眼就能直接讀懂成堆的電腦方程式。」
「妳等於轉而讓人腦去負責運算跟解讀。」
安雅:「沒錯,所以之後所有的工程師就不一定都非得用工業級電腦據進行長時間的壓力驗算,無論程式直接被印在紙上、抄在黑板上或者當成印記噴在牆上,我們都能直接看見程式內含的結果,這可以大幅減少對硬體的依賴性並節省的可觀的用電,假使光憑一張印有二維碼的卡片就能包含整套字典的資訊量,那麼未來我們也就不必再騰出那麼多的空間去囤放書本。」
「哇……聽起來妳應該得個諾貝爾獎了。」
「如果有那麼順利的話啦。反正到時候一定還會產生很多道德倫理的問題,或者演變成相關的犯罪,例如用電腦病毒感染人腦、將人腦當作移動戶頭或承載高風險資訊的媒介,所以呢……」安雅將一根薯條對半折開:「我把明天要展示的原型機只完成了一半,並且設定好幾個必然會發生的技術問題,好讓來參觀的那些科技創投公司代表以及理工大學的教授們挑毛病。」
「不過至少妳親自實驗過是可以成功的,對吧?」
「理論上是,」安雅苦笑:「因為我連自己腦部的CT(Computed Tomography:電腦斷層掃描儀)跟MRI(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磁振造影檢查儀)詳細檔案都沒有,任誰無緣無故就跑去醫院申請這樣的檢查跟完整的電子檔,很難不被起疑並拒絕。」
邊吃邊聊,我倆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把三層厚度的老鼠漢堡跟整份下水道薯條給解決了;同時兼任主廚與服務生的老闆在送餐時經過我們,他看見我們已經清空的盤子,因此他瞇起眼睛、特別指著我問:
「你……在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是不是就來過我的店?」
我回答道:「對。」
老闆:「那麼你們滿16歲了嗎?」
安雅與我雙雙點頭。於是老闆回到吧檯後,直接用啤酒機加滿了兩管黑啤酒端給我們:
「這是本店免費特別招待的。」
安雅:「謝謝。」
老闆:「不客氣,安雅。」
我對安雅說:「妳一定是很常來這裡吃,對吧?」
「其實沒那麼常,」安雅舉起啤酒:「主要是因為我幫老闆弄到了所有線上影視串流平台的免費高級會員資格。」
我搔著眉角不知怎麼反應,只好抿嘴微笑、舉起啤酒與她碰杯。
我們喝到快打烊前才離開,安雅有些搖搖晃晃地,除了酒精的影響,我想她今天也忙了一整天,應該早就累了,我一路陪著她回到她家門口。安雅問道:
「所以,你明天就要回去了嗎?」
「計畫是這樣沒錯。」
「感覺好短暫。」安雅:「不過,你上午至少可以先來參觀我們學校的科學展吧?如果你不急的話。」
「說不定可以,活動什麼時候開始?」
安雅:「九點整,直到下午四點結束,我都會在我的攤位。」
「好的,我答應妳會去看展。這也就表示:等等妳進門之後應該要盡快洗澡就睡了,我猜妳明天會需要提早到學校準備,對吧?所以,我差不多該走了,不打擾妳把握時間休息。」
結果正當我禮貌鞠躬、準備轉身之際,安雅牽住了我的衣角呢喃道:「留下來……」
「什麼?」
安雅:「其實你可以留下來,今晚就睡在我家,客廳有沙發床。」
「可是我還沒洗澡,我也沒帶牙刷……」
「我不介意,反正你也聞得出來我家到處都是WD-40的味道,我記得浴室裡有我父母回國時從飛機上拿走的盥洗備品,」安雅看著我,遲遲沒放開拎住我衣角的手:「留下來……」
飄在空中的細雨彷彿變得更輕盈,隨著冷風偏偏飛舞動,一點、一點落在我們的身上,並且於安雅的長髮上落為結晶。
仰頭透著路燈看得更明顯,我說:「下雪了。」
安雅:「嗯,好冷啊。」
而飛雪更凸顯出安雅的寂寥,我捨不得看著她那略帶憂愁的模樣,於是我點點頭,化開了她不安的表情。
「好的,今晚我就留下吧。」
一進門,安雅要我先行盥洗,她會負責把沙發床給鋪好,並為我準備好厚毯;之後輪到她走進浴室,關掉室內照明,漆黑的客廳裡只剩下路燈從百葉窗透入的微光,我已安然裹著毯子準備入睡,可是真的好安靜,靜到我可以聽見安雅在二樓淋浴的水滴聲,單聽那聲音,我就能知道進度,她已關上了水龍頭、拉開了浴簾、將腳踩在吸水的地毯上,並且打開了吹風機,依她的頭髮長度,想要完全吹乾想必須要花不短的時間吧。
那熟悉的吹風機聲正是讓我最能感到被安撫的白噪音,我幾乎就快要睡著了……結果不知什麼原因,安雅吹頭髮的時間並不如我預期地長,接著,我聽見她的腳步聲跨出了浴室,但她並非走回自己的房間,而是轉而走下樓梯。
一步、一步……安雅的腳步離客廳越來越近,側臥的我還沒能反應出是怎麼一回事,這時安雅已經坐在沙發床的另一側,並且將吹風機插上原本給檯燈用的插座,啟動溫暖的微風、將之擺在我也吹得到的枕頭邊之後,安雅跟著鑽進了我的毯子之下,並且從身後緊緊抱住我,單憑觸覺,我可以感受到她的身體有多麼柔軟、她的鼻息有多麼細膩,而且我也很清楚……她現在是全裸的,與她肌膚接觸到的地方都還能夠感受到她剛洗完澡所留下的餘溫。
我的確感到緊張,不過同時,吹風機不斷將安雅微溼的頭髮仍夾帶的洗髮精香氣伴隨暖風吹過來,那又使我感到無比平靜,她環抱我的纖細雙臂、她緊貼我背後的柔軟乳房、她不斷散發出來的體香,在這越來越溫暖的毯子底下,我倆之間盡在不言中的曖昧正悄然蔓延,「遲鈍」也只是個藉口,其實我知道我對安雅一直有好感,只不過我沒想到她也是。
在吹風機的白噪音陪襯下,安雅在我耳邊開口:
「我很孤單,在你走之後,我再也沒遇過像我們一樣的人。還記得我說我曾被心輔師觀察過一整年嗎?由於那一年的緣故,我開始假裝起自己是個開朗的人,能夠與學校裡的同學們正常聊天、能夠符合社會期待地控制好我的行為,就算回到家裡、根本沒人繼續評測我,我也仍強迫自己別有任何負面情緒的表現,我把學校指派的作業做好了,我把每份報告或考試都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我一個人採買、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閱讀、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聽音樂、一個人粉刷油漆、一個人大掃除……他們總習慣膚淺地問我『妳還好嗎?』但我知道他們不是真的想要知道我過得好不好,他們只想要確認我的狀態不至於造成任何人的困擾,明知道如此,我也只能回答『謝謝,我很好』。」
說到這裡,背對著安雅的我感到無比難過,因為光是聽她口述,我就能想像那些無數天裡她獨自一人生活的畫面,如果我可以,我想告訴她不必再說了,可是她憋在心裡這麼多年又能向誰傾訴?
安雅只是停下來深吸一口氣,接著又繼續她的內容:「當然,那是騙人的……我一直在假裝,我一點都不好,專門觀察我的心輔師、學校裡的同學以及我所謂的家人,我並不在乎他們,正如他們其實也完全無法理解我,更不是真的在乎我……」我聽見突如其來的啜泣,安雅哭了,她說:「我多麼希望能夠有人聽得懂我說的語言,那就是我成天與電腦程式為伍的原因,否則如果我再也沒法壓抑,那會是怎樣?我會發瘋嗎?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我沒有辦法像你一樣忍耐……」
面對安雅的告解與提問,我也憑自己心裡真實的感受向她坦承:
「不,我並沒有一直忍耐。妳知道我成長於什麼樣的環境,妳也知道在與妳分開之後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發生了什麼樣的遭遇,表面上我看起來是逆來順受,但實際上我的腦海中一直有許多不好的想法在累積,每天都是種精神折磨,我時不時地……同樣在擔憂自己是否處於崩潰邊緣,而如果哪天我任憑腦中那些可怕的想法化作實際的行動的話,結果將會是多可怕。」
安雅:「真不應該啊……我們才這年紀,居然竟擁有最不穩定的心靈,之於整個社會,我們都是潛在危險因子。」
「若不繼續配合演出,我們最後的結局就是精神病院、監獄或刑場。」我說:「於是,『未曾長夜痛哭者,不足以談論人生』。」是的,我也同樣讀過卡萊爾的名言錄。
安雅:「嗯,你說得一點也沒錯。」
於是我們各自陷入了沉默,安靜了一下子,我才再度開口詢問:
「妳在想什麼?」
安雅:「我在想我們當初是怎麼認識的。」
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挪動我的左手放到右肩上,讓她能夠撫摸到留在我手背上的化學傷疤。
「這麼久了,這個疤都還沒消失……」話雖如此,當安雅觸碰我的疤痕時,我也能感受到她的。安雅突然向我道歉:「真的很對不起……」
「沒事的,快睡吧。」於是我轉身過去面對她,她看著我,不停擦拭著方才從眼角流下的淚痕,我捧著她的臉頰,宛若想要哄著嬰兒入睡,看見她終於安詳闔眼,我輕輕問著:「吹風機是不是該關……」
結果我還沒說完,安雅就先開口:
「噓……別說話,讓我再多感受一下這一刻。」
稍後,也許是在我倆同時睡著之際,吹風機也順而歸於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