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高高在上的首領大人
那群凶神惡煞的罪犯,拉著弓、舉著劍,氣勢洶洶地向著騎士團。但在跛腳的首領轉身回去後,他們竟也有條不紊地跟著離開。一直到平面的最後一個人離開,在高處的弓箭手才放鬆了弦,再次隱身於黑夜中。
桑盯著莫錫離去的背影,沒有下令攻擊,也沒有撤退。
「副團長。」
跟著桑一同來到罪人窟的騎士們,頗是騷動了一番。等對面的人都走了差不多,便有人朝桑走來,「你不追擊嗎?」
──「你」。
桑面色不改,假裝沒有聽見話裡的排外。他收起弓,側過身向團員們說道:「入夜了。晚上的岩石地很危險……」
「那就回城吧!」都還沒有說完,團裡便有其他人插話:「罪人窟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處理的麻煩事,我們人那麼少,也對這邊的地形不熟。副團長你也說這裡晚上危險?那我們就先回去……」
桑沒有說話,他冷眼看著滔滔不絕的團員。
直到他越說越小聲,桑才開口問道:「說完了?」
可能是太陽下山後,岩石地迅速降溫?他們竟感到一絲寒冷。
「現在回去趕不上宵禁。」語畢,眾人皆是哄哄雜雜,對此狀頗為不滿。桑也不多說,僅是以眼神巡視一圈,直至大家都安靜下來,他才接著下令:「堅持回城的,上馬,現在離開,到城郊的驛站休息,明早再進城。」
「──其他想要再深入岩……罪人窟的,跟我走。」
※
岩石地的晚餐,和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眾人圍在營火旁。年紀輕的多落在地面,稍微有些年紀,或明顯身負守衛職責的,則蹲坐在四圍岩石高處。他們分工有序地處理著食物、環境,也和以前一樣,沒有人立刻開始吃東西,皆是默默地等待每個人拿到餐食。
只是這回,桑並沒有被綁在木樁上,而是站在通道處。
只是坐在毯子上的莫錫,這回身邊少了一個淺棕色頭髮的青年。
莫錫沒有宣布開動。他俯首,向一個孩子招招手。
「首領,怎麼了?」那人立刻蹦蹦跳跳、開開心心地跑到首領面前。
「有看到那邊的人嗎?」他指向桑,和他身後的兩個騎士團員。
「有啊,早上來的壞人。」
然後他親愛的首領毫不留情地捏了他的耳朵。
「痛──我說錯什麼了嘛!」
莫錫才沒有回答。他依然指著桑,然後向小孩問道:「我說過,大家都拿到食物了才能吃飯。他們拿到了嗎?」
他說話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桑那裡聽得一清二楚。
他清了清喉嚨,回話道:「多謝罪人窟的首領,我們自己有吃食,無須勞煩。」
「喔好。」莫錫假裝沒有聽見當對方說出「罪人窟」時,岩石地的一陣鼓譟。他舉起餅與肉,在夜色中喊道:「感謝捕獵者與被捕者,感謝與我共活和因我死去的生靈──」
「開動!」眾人隨之響應。
莫錫的身邊似乎隨時都有人。
之前都是沙特在身邊,現在則有其他岩石地的人──沙特老待在莫錫旁邊,令桑煩躁,現在不見沙特的身影,同樣令人煩躁。
「罪人窟的首領。」
莫錫盯著火堆笑了──他當然聽見騎士團副團長說的話了,人家都特地走到他這了──他沒有側過頭,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只是笑著,擺明著等桑改口。
「……莫錫。」
「嗯?怎麼?」
「你就這樣放騎士團進來?」
「哈哈。」莫錫撕開手中的餅,但沒有急著吃,而是嘲笑道:「副團長,你可以問你實際想問的問題,不用跟我兜圈子。而且……」
「騎士團?」莫錫頓首,朝他們一夥點了點下巴,「你是說你和你的兩個小朋友嗎?」
罪人窟的瘸子首領,完全不把他們當一回事。
桑深呼吸,吐氣。
不要在他人的地盤和人置氣,罪人窟的實力深不可測,莫錫更是動不得的主。深呼吸,別跟他生氣。更何況──
「沙特在哪裡?」這才是他關心的事。
「你想帶沙特走?」莫錫反問。
而這句反問並沒有回答到桑的問題。
「所以你承認沙特在你這裡?」
「我說過了……」莫錫咬下一口餅,咀嚼著,動作緩慢又隨性,似乎對眼下的對話十分不以為意,「他不是我的所有物,他要去就去哪。」
這種隨意輕鬆的態度,桑十分熟悉。
他曾認為這是莫錫對沙特無涯的寵愛、特殊的信任,現在看來,這只不過是……首領大人的高高在上。
※
那年還未當上副團長的桑,單槍匹馬闖入罪人窟,被五花大綁在木樁上。
前來投餵晚餐的沙特說和他打一架,就放他離開。
「打完放你回城裡」是真,但罪人窟確實也沒有說是「打多少場」還有「什麼時候」放他回去。
原以為青年說的什麼「首領不跟我打了」,是因為愛才惜才,現在看來全是被煩的。
「再一局!」年輕人的眼裡燁燁,除了落下的汗水,絲毫不見疲態。
周遭圍了些觀眾,都是吃完晚餐後,尚未離去的閒人。
「沙特,你明天還有任務,要不要休息了啊?」
「啊……」
這才終於喊停了連續多場的對打。
桑抹去額上的汗水,背靠岩壁大口喘氣。
上臂、腿側、腰間都添上幾道傷口,倒沒有多深,只是一時半會兒也止不血。也不曉得人在這兒,能有多少機會療傷……
這罪人窟的年輕人劍術厲害嗎?還行,不是能打敗騎士團準副團長的實力,但放在城裡也是學院前三的成績了。不過真正讓桑有些忌憚的,是這人源源不絕的體力,還有他的那股狠勁──一再戰敗,眼裡卻始終不滅的閃光。
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硬要為之」的勇氣,要不是在一個受百般呵護,所以無後顧之憂的環境長大,就是一個徹底不在乎得失的豪賭狂徒──而這麼說好了,桑不知道罪人窟有多少可能性會是前者?
桑垂下手中因對練而獲得的劍,將其遮掩在身後,靜聽他們的安排。
或許拿著武器殺出一條生路,也不失為一個選項。但從被擄至現在,桑感覺罪人窟對他的敵意並不如想像中的深,甚至還有幾分無所謂。現在既然他無力一舉殲滅罪人窟,不如放鬆抵抗、蒙混過關,在尚有迴轉餘地的現在,趁機探查。
「沙特。」突來的呼喚驚擾了眾人。
大家轉過頭去,「首領」、「老大」的招呼聲此起彼落。
只見那人拄著枴杖過來。因為入夜,天氣轉涼,上身披著皮料,手也收在裡頭。
桑不小心和他對上目光,對方甚至在看到他手上的劍時,瞇起眼笑了下。
桑心中一凜,遠比方才對戰時還要高的危機感陡然升起──然而罪人窟的首領卻是自然帶過,最後停在沙特身上。
「沙特,明早你要去哈斯拿貨物,回去休息吧。」
青年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低聲道歉:「是我一時太興奮了,抱歉,我不會耽誤到明天的任務的。」
「狄賽特的騎士。」首領點名到。
桑抬頭,沒有回話。
「你沒有傷害我們的人,岩石地也不會殺你。明日天亮,你就自己離開,回城裡去吧,別再過來了。」他開口,定下了桑接下來的安排,但又一頓,給予他另外一個選項:「但我看沙特挺欣賞你的。如果你並不急著回去,今晚讓沙特帶你去拿點傷藥,明天和他一起去哈斯吧!回程你再自己決定去留。」
沙特聽出莫錫對自己的照顧,有些彆扭地笑了。
眾人聽出首領的大度與寬容,抽氣、挑眉,驚訝中也帶著笑意。
只有桑聽出了若是他不選擇後者,今晚就別想順利包紮。
他沉吟片刻,便應下了和沙特同行的提議。
沙特和先前一樣,似乎真的完全不害怕和他們不同陣營的桑。主動招呼道:「那走吧,我帶你去今晚休息的地方,順便拿點止血粉。」
攀上階梯,從晚餐區的開闊空間,慢慢走進岩壁內彎曲的岩洞與隧道。
莫錫站在那兒等他們。
「你去拿東西,我帶他去客房。」一句交代,擺明了要支開沙特本人。
年輕人卻睜大了眼睛,有幾分著急,「我來吧!這些事我做就好,首領您先去休……」
「噠」地一聲,一記彈指不客氣地彈上沙特的額頭。
這動作很慢,他未必閃不過,但他還是乖乖給首領彈了腦袋,然後才委屈地摀著頭哭訴:「讓我來就好了嘛……」
「我要跟騎士講點話,小孩子滾邊去。」
這下沙特倒懂了。但是依然用格外可憐的表情盯著莫錫瞧。
「好好好,不叫你小孩子,滾吧你。」
「好的。」隱隱比首領高上一些的青年,向他的首領彎腰鞠躬,然後才心滿意足地轉身離開。
莫錫的視線,再次回到桑手上的劍,似乎在評估著什麼。
這種審視的目光,讓桑渾身緊繃。
他開口,試圖轉移注意力,「您留我下來……」
還沒說完,莫錫就直接打岔道:「不怕。」
「你之前可能會殺岩石地的人,但現在不會。明天的你也不會殺沙特。現在也傷害不了我。」莫錫比桑本人還要更肯定地如此闡述。
或許確實如此吧?但桑不甘願地皺起眉頭,「你怎麼確定呢?」
「誰知道呢?」莫錫笑了笑,不怎麼在乎這個問題。他逕自往前走,倒是真的要帶桑去岩石地的客房。沿途繼續說道:「騎士團應該挺常去哈斯吧?麻煩你帶沙特一趟了。他去過,認識路。但是你應該知道,熟悉道路跟熟悉城市是不同的。他還年輕,對這些城市懂得太少,一個有經驗的人領著他比較好。如果願意的話,就開口多教教他吧。」
──沙特是罪人窟地位挺高但又稍嫌天真的存在。
僅僅是一天的相處,桑就能判斷出這點。
現在看來,這個「地位」或許不僅出於實力,還有罪人窟首領的在乎,甚至是「偏愛」。
※
沙特行蹤不明的現在,則讓桑重新思考了這份偏愛。
當年可以把沙特交給一個騎士團的俘虜,到底是對沙特的信任?還是對俘虜的信任?
或者只是莫錫對自己判斷的信任?
英明神武、高高在上的首領,又怎麼會讓他手裡摯愛的寶劍,不見蹤影?
「莫錫,你知道他在哪。」
「狄賽特城的副團長。」莫錫撐著枴杖,起身。「沙特不是你們狄賽特城的公民,放過他吧,別再來了。」
墨色的頭髮與深色的肌膚,在月光的照耀下,勾出銀白色的邊緣。
「罪人窟的首領又怎麼敢說他『不是城裡的人』呢?」桑沒有絲毫退讓,他正色道:「上個月的流言,我不信罪人窟毫無耳聞……他若不是狄賽特的人,難道是你們這些罪犯、奴隸、娼妓、流浪者的一夥嗎?」
莫錫哈哈大笑,完全不在意桑的明刀暗槍。
「誰知道呢?副團長,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