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老小子華哥:隨便你選,就選最醜的顏色。

苦命老小子華哥:隨便你選,就選最醜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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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便你選,就選最醜的顏色。」剛來畫室的華哥,時而沉默地觀察著大家,時而在他覺得不對勁時,主動提出要求,生怕自己被團體錯過了什麼。這麼做,是為了保護自己,說出的話有時尖銳,讓周遭的陪伴者會不太知道怎麼回應。

2021年畫室發展出一對一的學伴關係,記錄每一次課程的陪伴、對話,也確實地感覺到了華哥幾個回暖的瞬間。

大船漂漂,兩歲的華哥,來到臺灣,住進西本願寺一樓的違建,母親把兒女留給繼父,改嫁了;繼父覺得自己被利用,也不願多照顧留下的小華。貧窮處境影響了人際關係,雪上加霜的是,戰後臺灣的省籍衝突,也影響到懞懞懂懂的小華;操著外省的口音,他發現自己不被本省的同學接受,卻也沒有同行的外省朋友,到哪都感覺不能留下。

小學四年級輟學,遇到一個拉三輪車的車伕,幫著到處打聽哪裡有缺工,試了幾次,到三張犁的兵工廠當學徒後,生活才穩定下來,直到當兵。工廠的工作要直視強光,視力在缺乏保護措施之下受損。「就是一點一點地越來越糟」,今年已經七十歲的華哥說,現在左眼完全看不到,右眼僅剩微弱的視力。

退伍後,結婚、離婚、妻子外遇、認識溫哥華的女子、結婚、被搶劫、返台、打了三份工賺錢,勞保期滿時一次提清退休金,投資失利。曾經想要輕生,卻又因為機緣,燃起最後的求生意念,六十多歲的華哥,開始跟著街友,學習在街頭生活。

經歷了這麼多痛苦,華哥說,「不可能不去想,說不去想不在意的人都是在逃避。」後來,華哥在教會認識了惠姐,兩人說好作伴,但金錢各自獨立。惠姐說,華哥臉上都沒有法令紋,是因為他是孤兒,沒有愛,不會笑。「大笑會得意,低調一點、節制一點,會比較安全。」華哥說。

因為眼睛看不清楚,我們準備大張而厚的圖畫紙給華哥,讓他可以用手指感受到距離與邊界。畫畫的過程中,華哥漸漸收起爪子,說起複雜的往事,不再因擔心被批評而先武裝自己,「以前有過跟別人說的時候,別人會嘲諷說怎麼可能遇到這種事,被潑冷水;但沒關係,你不相信,還有人會相信,我跟一百個人講,總是有人會聽。」華哥是很願意說的,但是他說的方式、情緒,總讓人對內容半信半疑,「在這裡說出來就有被諒解的感覺;自然地談,比較輕鬆。」

華哥對自己嚴厲,和身體感受有關的主題,說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態是59分,夥伴問他要祝自己更好嗎?他說不用,年紀大了就是這樣,59分就好。因為眼睛不方便,坐在旁邊的夥伴幫他選顏色來描繪自己的人生,「隨便你選,就選最醜的顏色,」華哥總是這樣說;要是說覺得沒有什麼顏色最醜,華哥就輕笑,沉默。「生不逢時,」華哥為自己的生命下主題:「不,改成豬狗不如的人。」夥伴順著問下去,問了顏色、問了故事,最後華哥沉默了一下,臉上的肌肉漸漸放鬆下來,說,還是改成苦命的老小子。

選不出顏色的夥伴問惠姐,「啊,就選灰色啦!」惠姐的大方,直率地接住了華哥。

有時在課程的尾聲,氣氛變得歡樂,大家開始聊起最近的事。
「感覺好熱鬧喔,好多人在,很豐富。」
「你喜歡這種豐富嗎?」
「一個人待在家的時候很無聊,只會睡覺。這種豐富是一種世界的感覺。」

後來的課程裡,華哥用黃色和紅色描繪上課的感覺:黃色的葉子一層一層長出,紅色的區塊長出了愛心,是這半年不斷的、大家互相的愛。

「華哥會在什麼時候感覺到小小的、被愛的感覺?」
「像你這樣幫我整理故事、幫我做作品,我就有被愛的感覺。」

華哥靜靜地微笑,在午後的暖房裡,他好像找到一塊地,把自己安放。夥伴秋秋分享的時候,我們都有點感動,這好像是很久以來,他第一次談起了愛。啊,華哥以前從來不說謝謝,現在會坦然說謝謝、接受別人的好。生命其實很難改變,但是我們一起見證了這些微小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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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藝術和教育能夠幹嘛啊?沒有要回答這麼困難的問題,這裡是NGO工作者邊做邊想邊整理的樹洞,放些療癒月誌、創作教案、工作坊設計、心理學小練習(?)練習釐清自己、他人與社會的界線。裡面也許會有些美麗的小石頭,喜歡就拿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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