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20年前還不興盛臉書和IG的年代,人們通訊除了靠電話和飛鴿傳書外,就是靠BBS。我和一位在ptt古典樂版,綽號為「萊因的黃金」的網友,經年累月地交換CD資訊。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除了在相同的嗜好上充滿熱情和善意,對彼此的人生並不多問。
偶然收到最好的筆友想要出來見面,你會赴這場約會嗎?
對於「萊因的黃金」這位惠我良多的網友,其實一切都是未知。你可能覺得好笑,相交了好幾年,我連對方是男的還是女的,都無法確定。雖然腦海裡總有偏見,覺得喜歡會以華格納史詩歌劇為暱稱的傢伙,那種磅礡的句法和蒼茫的天問,應該有很高機會是男的吧。不過話雖這麼說,搞不好其實是女的也說不一定,聽音樂本來就沒有一定要怎樣聽,或非得誰才能聽的模式。
有一天,「萊因的黃金」捎來封沒頭沒尾的站內信。信中表示,人生最近很失意,那些以往可以讓他很high,用很好的音響來炸耳朵的爆棚古典樂,現在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索然無味。他又表示,一直以來,他是個寂寞的人,幾乎沒有現實的朋友可以談吐心事,雖然有份正常的工作,卻和同事保持禮貌且疏離的關係。他覺得很不好意思,為自己的唐突頻頻道歉,但如果可以,是否能邀請我到雷鳥唱片行見面,因為他實在覺得沒有辦法了。
試想一下,如果相同情景發生在今天的line上,你讀到了訊息的那瞬間,就破綻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你已經讀了這封訊息,這封非常沉重,近乎是溺水的人發出求救的訊息,你若不回就是「已讀不回」或沒有在第一時間表示些什麼,都會給人非常粗魯的印象。還好我是活在ptt時代的老人,從收信到真正要回覆訊息,沒有刻不容緩的緊急。
幸虧是這樣,給了我好幾個小時的喘息時間。我謹慎地思考,究竟是否該赴這場約,而對方的真名是什麼,性別是什麼,長得怎麼樣,我毫無頭緒。我們之間唯一的連繫,不過是幾百張古典唱片的交流,一樣喜歡指揮家小克萊巴的《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遠勝其他版本,一樣會在霍洛維茲彈奏舒曼《兒時情景》的《夢幻曲》時心碎不已,並且以收集各家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為生平最大樂事。
可是單是這樣的共同喜好,就能夠冒險赴這場唐突的約嗎?我是說,「萊因的黃金」聽起來很不快樂,從信中讀來,好像患有某種程度的社交失能。如果是這樣,也許他需要的不是我,而是心理醫生,或是家人的關懷和協助。往更壞的方面想,如果他把我當作一根危海上的浮木,是否我從此就脫不了身,從此要成為他失意人生裡,那往河裡望見卻始終不在哪裡的萊因黃金呢?
那時我堅信,任何一個正常的人,經由審慎的思考,都不會赴這場很可能讓自己萬劫不復的約。而我不是正常的人,所以我赴了這場約。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萊因的黃金」根本不是什麼罹患社交恐懼症的人。他比想像中健談,絕對不是憂鬱小生那種類型。你猜他的職業是什麼?他是一名木工師傅。一名愛聽華格納的木工,在工地裡很想用CD大聲放交響樂卻又不敢的A型巨蟹座悶騷傢伙。想想真是夠了。
很有趣的感受。明明很喜歡古典樂卻又怕被發現,然後覺得自己的喜好不被理解而暗自神傷,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說到底對當事人帶來不小的麻煩啊。我鼓勵「萊因的黃金」試著開發人生的其他觸角吧。就好比聽音樂來說,古典音樂雖然精妙,若遇到撞牆期,何必苦守馬勒李斯特巴哈不放,聽聽其他音樂也很好啊。
在雷鳥唱片行道別的時候,我有種奇怪且強烈的感受。那就是我再也不會再看到這個人了。出於某種預感或憐憫,我趁他去上廁所的時候,買了一張唱片送他。封面我特別請店員包住,我想他若看到不是古典音樂,很可能嗤之以鼻,回家的路上,順手就扔在一旁的垃圾桶也說不一定。
我猜得沒錯,「萊因的黃金」和我後來再沒有見面。我因為要準備就業考試的關係,越來越少上ptt,我們偶而還是會交換一下最新的發片訊息。不過雙方的友好互動,也就僅此而已。後來我就完全不上ptt了,生命中很長一段時間,以工作為重,忘了歲月的長河裡,曾經浮動著這樣隱隱若現,底層的黃金。
我從來沒有問,那夜在雷鳥唱片行邂逅之後,他是否能拋開自己的心魔,敢於與眾不同,在世人面前,公開其實我很喜歡華格納此一事實,哪怕大部分師傅的電晶體手提音響,播放都是地下電台的台語老歌。
我也沒有問,那張刻意被店員用廣告紙頁包得好好的唱片,他後來究竟是丟入了垃圾桶還丟入了唱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