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是這裡!我以前有來這附近探險過!」埃斯特一下馬車,拉著更換一身裝扮的安卓利亞。
長途移動的疲勞尚未解除,新一波的轟炸接踵而來。安卓利亞扶著額頭,彎著腰,手抵著磚牆,努力與身體的不適感和平共處。
亞歷山大慌忙地上前關心,安卓利亞擺了擺手,要他先去與公爵打聲招呼。馬夫牽著馬匹離開,活蹦亂跳的埃斯特化身侍女,替安卓利亞拿著大大小小的行李。
安卓利亞吞了吞口水,她不曉得現在返回王城身體撐不撐得住,但很確定的是──她發自真心不喜歡外出。
當埃斯特提議安卓利亞乾脆出外一趟,安卓利亞訝異歸訝異,面對未知而起的興奮從心底迸發。安卓利亞多少有自知之明,對於埃斯特請求她幾乎無法拒絕。埃斯特的魔力比謠傳中的「女巫」厲害得多,安卓利亞抵抗不了她那些許癲狂、令人意想不到的特質。在規矩與禮節建造而成的王城,埃斯特的言行舉止就像是龍捲風,舉凡經過之處,必會產生不可逆的鉅變。
包括這次的提議,等到安卓利亞有印象時,埃斯特牽起她的手,說著搞不好有機會見到家人,懇求安卓利亞帶她一起去。
命柯里帶埃斯特回客房後,安卓利亞先是在書房來回踱步,而後拿出比奧修斯的勘查報告書,最後仔仔細細地推估從王城到比奧修斯的路程時間。
抵達時正是比奧修斯的秋收時節,能夠親眼見證戰爭後的二次收穫。回程經過之處大多是炎熱地帶,冬天來得較晚。別在比奧修斯待太久,返回王城時能趕上秋天的尾巴。
再者,安卓利亞的確很擔心。比奧修斯遭逢天災的同時,還受貴族打壓。若是不妥善瞭解並處理,過去的鄰國人民之於伊斯奇羅斯的仇恨只會增加,不會減少。
終於說服自己的安卓利亞,在亞歷山大處理完凱文一事後,向他提出以微服私巡的方法前往比奧修斯。
非常罕見的是,尤里西斯跟平常意見很多的貴族們一致給予肯定。不僅對於埃斯特要隨行這件事隻字未提,甚至誇張地感謝安卓利亞的用心,稱她是伊斯奇羅斯最仁慈的女王。
安卓利亞沒笨到坦然接受他們的誇讚,那些人大抵是不想出風頭,以免落得跟凱文一樣的下場。貴族欺凌事件仍有許多細節尚未明朗,安卓利亞或多或少心知肚明,他們做的惡行惡事沒有比可憐的凱文還要少。
於是,上位第四年,安卓利亞展開她人生第二次的長途旅行。
安卓利亞一方面很開心,終於有辦法無時無刻與埃斯特相處,兩人得以彌補先前無法盡情暢聊的時光;另一方面,她實在難以忍受外出的不便,以及生理的不適。
幸虧埃斯特一路上耐著性子陪伴她,就算對著沿路的見聞多感興趣,她還是片刻不離安卓利亞身旁半步──除了昆蟲,埃斯特是個不折不扣的昆蟲愛好者。對於埃斯特全新的一面,安卓利亞樂於瞭解,也不覺厭煩,偶爾跟著她一起觀察。
起初安卓利亞礙於王族的門面,埃斯特招呼她來看草叢下的昆蟲,她也不輕易答應。安卓利亞仍然優雅地舉手抬腳,時時刻刻注意訴說的每個單字是否恰當。偶爾她忘記王冠的重量,低頭時下意識扶著空無一物的頭頂。
後來旅途的重重困難依序剝奪安卓利亞的習慣與思維,她穿著的衣服愈來愈簡便。經過熱鬧的市集,安卓利亞順勢購入一件與埃斯特相搭的衣服。
好歹安卓利亞是一國之主,擁有全國上下最奢華又豐富的資源,品味自是差不到哪去。以前她對平民的衣服不屑一顧,劣質的布料與粗糙的裁縫登不上大雅之堂。而今她更換的服裝又增加三四件,尤其喜歡那套以藍綠色為主的連身裙。
抵達比奧修斯的此刻,安卓利亞也穿著平民服飾。沒有人在乎他們來頭,也不會追著他們說三道四。安卓利亞無須理會他人眼光,只要對付生理的疲勞。相比前次去希諾羅,這一次的長途跋涉帶給她不同以往的經驗與體悟。
歇息不到片刻,亞歷山大領著公爵一家恭迎安卓利亞入內。他們入住管理比奧修斯的公爵家。由於該位公爵同樣與凱文接受相關調查,他們對於安卓利亞來訪更是不敢有一絲怠慢。獲得歇息的安卓利亞躺在柔軟又舒服的床鋪,趕路的日子讓她無法真正放鬆。她扭了扭脖子,伸了個懶腰,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麼。
安卓利亞立刻想到埃斯特,這些日子的長時間相處,她不知不覺記下埃斯特的慣用動作。安卓利亞明知房內僅有她一人,依然左顧右盼。再三確認除了她以外沒有其他人,她張開四肢,以大字型的姿態躺在床鋪。
分明都是躺在床上,這個不禮貌且不雅觀的姿勢反倒讓她感到身心舒暢。黏著在肌膚的勞累漸漸被床鋪吸收,轉而釋放大量的睡意。
安卓利亞一面惦記稍後得與公爵共進晚餐,進行表面的寒暄問候,一面控制不住沉重的眼皮,在微乎其微的掙扎下沉沉睡去。
*
多虧沒收凱文的財產,再加上先前的決策,比奧修斯的真實狀況,比安卓利亞想像得還要好。抗議活動漸漸和緩,吃飽喝足得以消弭國族怨恨,人民勤奮地把時間跟力氣放在重建家園。
抵達比奧修斯的第二天,安卓利亞不耽擱時間,盡快進行安排事項。其他侍衛與官員調查貴族欺壓的事情,安卓利亞、埃斯特以及保護他們的亞歷山大,則是來到埃斯特記憶中的家鄉附近。
以貿易發展的地區受到戰爭的影響更加明顯,難以在短時間內恢復過去的興盛。隨處可見殘破的房屋木牆,被翻過的空布袋與發霉的木箱散落各地。存活下來的人們刻苦地尋找生機,周遭鄰里釋出關懷,協助彼此過日子。
依據埃斯特的言詞,當時伊斯奇羅斯的兵馬進入他們村落,到處搶劫糧食與器材,還有不肖人士趁機玷汙婦幼。安卓利亞忐忑地待在埃斯特身邊,她期盼能為埃斯特做點事情,但是安卓利亞不想忽視由自己鑄成的過錯,當個偽善者給予無謂的承諾。
埃斯特又憑著印象晃一大圈,最終仍是找不著失散的家人。她遠望倒塌的房子,形形色色的人們來回穿梭,在幾個隨意搭建的簡陋小屋過活。
曾失去家人的安卓利亞喚起先前的情感記憶,她小心翼翼地出聲:「埃斯特……」
「埃塔。」埃斯特道出另一個名字。
摸不著頭緒的安卓利亞試探性地拋出疑問:「嗯?」
「家人都這麼叫我。」埃斯特轉頭,澄澈的眼神沒有任何雜質,純粹的信念灌入她的吸吐間,「睡前媽媽會喚我『埃塔、埃塔』,我就會跑去窩在她的懷裡。」
「媽媽會分享她小時候的事情,然後指著星星告訴我,這是爺爺、奶奶,那是舅舅……」埃斯特指著依然明亮的天空,深深地吸一口氣。她用著像是試圖說服自己的音量,中氣十足道:「她說,雖然現在看不到他們,可是總有一天肯定會見到彼此。」
再怎麼篤定的言語,也支撐不起滿溢而出的悲傷。遮擋風雨的屋頂倒塌,毀壞的木板留不住曾經生活的痕跡。隨著時間的流逝,身體記不住臂膀的溫度,與親人間的嘻笑吵鬧只存在泛黃的回憶。安卓利亞必須再一次呼喚她,抓住埃斯特飄浮在虛空的雙腳。
「埃斯特……」
安卓利亞蹲下身子,埃斯特低頭,淚珠順勢滑落。除了言詞以外,安卓利亞知道有個舉止是現在的她唯一能做的事,也是當時的她最需要卻求不得的事。
她伸手抱住埃斯特,雙手在她的背部輕柔地安撫。
「我可以叫你埃塔嗎?」
「……嗯,好啊。」
顫抖的尾音含著對家人的思念,溫暖的擁抱代替無形的情感,相依的心臟奏出共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