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父王虛弱地躺在床榻,緩慢地轉動頭部,綠色眼眸了無生氣。氣若游絲的口吻讓安卓利亞湧起抵抗,她站在床尾,遲遲不敢再往前踏一步。
「我讓尤里西斯帶給你的書,看過了嗎?」父王勉強擠出笑容,向安卓利亞招了招手。
安卓利亞用力搖頭,「太難懂了……」她往前走幾步,與父王相隔半條手臂。她還記得父王的臂膀有多溫暖,西爾托出生後,他的左腿依然保留安卓利亞的位置。
望著日漸消瘦的父王,陌生取代甜美的回憶,安卓利亞不肯面對衰敗的伊斯奇羅斯與父王。
「這可不行,我會再交代尤里西斯,你有不懂的地方直接問他。」父王搖搖晃晃地伸長手,牽起安卓利亞微微發抖的手,「尤里西斯教導我許多知識,他會是你最好的導師。」
「我可以不要看嗎?軍事、外交、政治……這些,我又用不到。」安卓利亞輕輕回握住父王,預料之外的冰冷觸感令安卓利亞茫然不已。
「安。」父王的嘴唇乾裂,死皮執拗地黏在唇瓣,一條條裂開的縫隙滲出血跡,「我沒能守護好伊斯奇羅斯。」
「你的母親、西爾托,還有我的子民……我誰也保護不了。」佈滿血絲的眼睛掩藏不了悲愴,父王閉起眼睛,任由淚水滑落。
「再過一陣子,我就不在了。」父王吸著鼻子,放手一搏掀開眼皮,將畢生的力量與信念灌注在那雙綠色瞳孔。
「你要連同所有人的份活下去。」
父王的手不再大得足以包覆安卓利亞,他頓失力氣地鬆開手。安卓利亞咬著下唇,一團黑霧從陷入昏迷的父王蔓延到她的四周。
她沒能閃躲。
*
把盜賊關回牢獄,安卓利亞向侍從與亞歷山大交代,尤里西斯的事情暫且不要告訴其他人,目前先特別留意他的行蹤,並且暫緩盜賊首領的判決。安卓利亞再三強調要慎重對待,不能全然接受宵小的片面詞語,但是也要謹慎處理。
尤里西斯的事情打亂安卓利亞的思緒,繁忙的她卻無心面對其他政事,回到寢室後,疲憊地坐在床鋪,望著寢室的國花圖畫。
安卓利亞握著雙手,唯有透過這般慰藉,她便可確保不再落入永夜的孤島。
安卓利亞輕撫掌心,埃斯特的祝福迴盪在腦海。
「願你健康、平安,願你快樂、順利。」
暖和的溫度從雙手傳遞到軀幹,安卓利亞漸漸看清楚攻擊她的敵方真面目。雜亂的思緒化作黑霧,死命地纏著安卓利亞。黑霧之於她並不生疏,多年前父親過世,黑霧拜訪過她。
黑霧強迫她面對痛苦的抉擇,過去的她也曾死命對抗,反倒弄得遍體麟傷。當她放棄的瞬間,黑霧刻不容緩地鑽進安卓利亞的鼻腔,重新定義她的未來。
「我說,一起出去探險吧!」
她的眉毛一豎,瞳孔凝聚堅毅與慧黠,安卓利亞奮力握緊拳頭。
莽撞的念頭一成形,安卓利亞脫下王族的昂貴服飾,更換成那件鍾愛的平民服,隨意紮了個馬尾。她挑釁地掃視一圈,向黑霧發下戰帖。
「我、我是說,你、你跟這朵花很相配!」
平面圖畫終究敵不過真實的花朵。安卓利亞憑藉記憶在牆壁敲了敲,找到祕密通道的入口。自從被迫坐上王位,再也未有過的激昂情緒刺激著她。安卓利亞不怕跌倒受傷,更不畏懼迷路,她一心一意地釘著目標,拚命地前往當時埃斯特帶她見到的國花。
成功走出通道後,黑霧自王城瀰漫,緊緊跟隨著安卓利亞。
不出安卓利亞的預料,她重新固定好單馬尾。依照她查看地圖的稀薄印象,安卓利亞與黑霧展開一場追逐戰。沒有上次逃命的苦楚與恐懼,安卓利亞感受到心臟強烈的跳動,嘴角止不住上揚。
若說自由有形體,那麼便是安卓利亞每一次吸進體內的氧氣。
除了邁開雙腿奔跑之外,沒有其他選擇。她躲開滿地泥濘,踩踏汙水在森林中穿梭。在經歷第十九次的迷路,終於來到目的地。
圍繞湖泊的樹木枯萎得差不多,整體氣氛變得蕭條又孤寂。心臟所需的氧氣不足,安卓利亞大口吸氣。綁好的頭髮散得亂七八糟,凌亂的髮絲隨意垂落。冒出頭的冬季氣候颳來一陣又一陣的風,安卓利亞吐著溫熱的氣息,撫摸國花的花萼。
或許是震懾於國花的氣場,黑霧不曾靠近國花,銀色光芒驅散不祥之氣。
安卓利亞聞著國花的芬香,甩掉磨損的鞋子,張開雙手仰躺在草地。
太陽緩緩垂降,白色雲層遮蔽橙黃色天空,奇形怪狀的雲朵激發安卓利亞的想像力。整群鳥兒飛過,如畫板的大空增添一道黑痕,安卓利亞忍不住笑出聲音。
舒適暢快的心情放大數十倍,佔據安卓利亞的思維。黑霧只敢躲在遠處,偷偷摸摸地等待最佳時機。專屬他們的比賽告一個段落,安卓利亞獲得前所未有的勝利。
女巫傳說、戰爭飢荒又如何?背叛王國又怎樣?此刻的她甩開所有憂慮,優游自在地置身在大自然,如同那朵屹立不搖的國花。
要說遺憾的話──安卓利亞回房前特地繞到埃斯特的客房,撲空的她不再提心吊膽,而是坦然接受埃斯特又出去冒險的事實──安卓利亞想念埃斯特,希望能把這份快樂分享給她。
提供溫暖與光亮的太陽西沉,冬日的白晝短得驚人,隨之而來的寒冷與黑夜促使安卓利亞打了個噴嚏。環境逼迫她再次做出選擇,她卻沒有要移動的跡象。伺機許久的黑霧趁此一湧上前,包圍住安卓利亞。
「我找到你了!」
嘹亮的聲音闖進寂靜的空間,安卓利亞詫異地坐起來。黑霧嚇得立刻退回原位,新的光芒照射進來,她不得不瞇起雙眼。
埃斯特的衣物被銳利的樹枝刮破,臉頰還有一道剛生成的橫向傷口。她擦拭額頭的汗水,右手提著油燈,左手放在背後,「你果然在這裡!」
「亞歷山大找你找得超焦急,我也是回到王城才知道!」埃斯特露出左手,破破爛爛的花冠躍入視野。她委屈地說道:「虧我做花冠要給你……都變得不好看了。」
埃斯特納悶安卓利亞的沉默,眨了眨眼觀察一動也不動的安卓利亞。
「嗯?」她在安卓利亞眼前晃了晃手,「你怎麼了?」
安卓利亞倏地吐氣,臉頰漲紅地大口喘息,她以為是思念過頭而產生的錯覺,沒想到埃斯特竟然搶先所有人找到她。
「咦?你、你不會又生病吧!」埃斯特瞭解安卓利亞的身體狀況,擔憂的她慌張起來,手背靠在安卓利亞的額頭,「有點燙耶!完蛋了,你現在就跟我回去!」
安卓利亞微微愣住,遮住嘴巴竊笑。埃斯特迷茫地看著她,總覺得安卓利亞散發出來的氛圍產生變化,可是她的小腦袋瓜沒辦法說出哪裡不一樣。
埃斯特放棄思考,她認清自己不像安卓利亞擅長動腦,「你是來看這朵花的嗎?」她坐到安卓利亞旁邊,花冠擺在裙子上方。
安卓利亞點點頭,仰望著高大的國花,眼神盡是著迷。
「我最近總算想起來,為什麼會倒在這朵花的旁邊。」埃斯特順著安卓利亞的視線,一起欣賞既孤傲又優雅的國花,「比奧修斯以前有很多這種花。現在受到戰爭影響,幾乎看不到了。」
文獻中頂多紀錄伊斯奇羅斯內的國花蹤跡,安卓利亞訝異地撇頭,埃斯特平靜地吁了口氣。
「我在希諾羅看到那朵花,想說如果朝著它的方向走,或許就能走回家、找到家人……不過我不小心昏倒了,哈哈哈。」埃斯特的笑聲帶著調侃,牽引起安卓利亞的惻隱。
安卓利亞不捨埃斯特的遭遇。她知道,身為安卓利亞並沒有虧欠埃斯特,但是身為一國之王,自是要背負起戰爭的一切後果。
執著的黑霧沒有完全消散,它不認同先前兩次的結果,很快地再度聚集,逐步靠近她們。
「對不起。」安卓利亞整個人轉向埃斯特,「我知道你不需要這句話,可是我一定要說。」
埃斯特沒有出聲拒絕,僅是了然於心地搖頭,「你知道這朵花在我們那邊叫什麼名字嗎?」
「嗯?我不清楚……」安卓利亞從愧疚的回響中抽離,她發現黑霧尚未投降,虎視眈眈地等候卸下防備的瞬間。
埃斯特耿直地凝望安卓利亞,「它是一朵象徵勇氣、美麗與高雅的花。不同地區有不同叫法,我們那邊叫作『安卓斯』,也有其他地方稱它為……『安卓利亞』。」
安卓利亞一聽見自己的名字,不遠處的黑霧被強風吹散,化為冰涼的白色水氣。風停止的剎那,與國花散發的光芒合而為一。銀白色的光以安卓利亞為中心向外擴展,刺眼到足以穿透整座森林。
「你……」
「可以幫我戴嗎?」
安卓利亞拿下髮圈,金白色的頭髮如瀑布流淌。她指著埃斯特懷中的花冠,臉上浮現幸福的笑容。
「哦,好、好呀。」埃斯特揉了揉眼,趕忙站起身子,替坐在草地的安卓利亞戴到頭頂。
「如何?」安卓利亞一手把髮絲勾到耳後,另一手微調花冠的位置。
埃斯特仍然無法準確指出安卓利亞的改變,但是她沒有任何厭惡。比奧修斯滿月下的悸動毫不意外地重現,埃斯特抓著胸前的衣服,強迫調節呼吸,免得腦內紛亂的話語又不受控制。
她抿起嘴唇,聆聽不同往常的心跳聲。
「很美。」
不再是衝動脫口的稱讚,而是經過埃斯特嚴厲揀選後,唯一貼切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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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最終章,謝謝大家這半年來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