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十一）

在妳回想過去的時候，妳的身體已經自動跟隨月走到了廚房。妳的腳步隨著妳的神遊繼續進行，妳沒有注意到前面。月早就停止走路，轉過身來看著妳。妳就這樣撞進她的懷裡，妳並沒有馬上離開，因為妳愣住了。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它讓妳的所有肌膚泛起疙瘩，與此同時，妳的心臟緊縮，眼睛開始感覺酸澀。這股悲傷的感覺是從何而來的呢？妳看向月的臉龐，她雖然面無表情。妳卻似乎可以從她的眼裡看出很多情緒，妳很想開口問她為什麼看起來如此悲傷。但是交淺言深，好像不是什麼禮貌的事情。貿然問她，不只得不到答案，也可能破壞目前妳們之間和諧的關係。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秘密，許多妳在腦海回想的事情，妳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傾訴的。目前的妳，是可以自己站在一個嚴厲的角度來批評自己。雖然又憤怒又心疼，但妳承受得住這種交織的心情。畢竟是妳自己，畢竟是妳自己內心的對話。但如果要誠實對她人剖析自己，甚至是認錯，妳目前還是沒有勇氣的。因為如果這樣做，不就是抹煞了過去的自己嗎？如果過去的自己的存在是錯誤，是沒有意義的，那由這樣成分組成的現在的自己，是不是也不該活著呢？那樣對妳來說未免太過殘忍了，太過冷酷了。妳明明就是照著這個社會的要求去做的啊？怎麼能現在又說妳錯了呢？那麼到底要妳怎麼辦呢？所以現在妳還不能面對，至少妳還想在躲在不知者無罪的背後一陣子。而且其實妳也只是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之處，妳還沒有意識到地球的世界究竟有多麽荒謬。

妳是因為被驟然投入一個完全不同於地球的地方，才開始慢慢思考這些荒謬之處。不過，捫心自問，妳並不想說謊。妳真的有那麼無知嗎？妳真的都毫無感覺嗎？難道妳從來沒有覺得不對勁或不舒服嗎？人生既是由無數的選擇所組成的，它與妳玩的那些有著不同選項的戀愛養成遊戲是非常相似的。只可惜遊戲可以重新讀檔再來，人生卻不是那麼容易。所以妳害怕一旦走錯路，就會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如果眼前出現了反抗跟遵從兩個選項，妳通常都會選擇遵從這個選擇。妳不是沒有試著選擇反抗這個選項的，但在結局太過慘烈以前，妳總會趕快回到正軌，因為人生又不能重來嘛。妳也試著告訴自己，大家都這麼做，所以妳這麼做，並沒有錯。但是是誰來判斷這個對錯呢？然後這樣妳的生活有因為走對了路，而感到比較輕鬆嗎？說真的，好像也沒有比較輕鬆，因為妳常常覺得自己是分裂的。妳想原本的妳也是沒有什麼想像力的，也可能是妳的想像力被社會給限制住了。妳想像不到反抗之後的樣子會是什麼，又或者其實妳想像了，不過妳卻是把最惡的情況給套用進去了。妳覺得很慶幸的是，妳來到了女人島。這段經歷硬生生為妳的人生劈開了一條新的道路，妳還是有很多早已內化進去基因裡的不安，但如果現在妳有回到地球上的機會。妳會改變，妳要改變，就像妳現在在做的。每一次鼓起勇氣，就是很大的改變。

月問妳還好嗎？沒事嗎？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妳回過神來，本來要急著跳出她的懷抱。但她穩住妳的肩膀，慢慢將妳的身體導正，讓妳站好。妳說沒什麼事，只是想起來以前的生活而已。月問妳想到了什麼，妳說想起地球時的生活而已。雖然月並不是個表情豐富的人，但妳就是可以藉由她細微的神情變化來揣測她的心思。妳覺得此刻的她似乎有點傷心，甚至帶著一點怒氣。於是妳趕快澄清，妳並不是想回去，妳是很喜歡這裡的。只是因為兩者不同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所以不由得常常會下意識陷入比較兩者的思緒之中。正是因為這種比較，妳更清楚的認識過去的自己。所以在妳向她解釋的過程之中，妳也了解到了，其實承認自己的過錯，並不是否定自我。反而是開始認真對待自己，藉由檢視過去的人生，妳不再渾渾噩噩的，不再處於混沌的狀態。做錯了又如何呢？妳走過來了。妳醒過來了。妳接下來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了，這樣不就好了嗎？的確不需要對於自己過於嚴苛，正是人類才會犯錯啊，也正是女人才懂得反省改變。妳從自責，變成肯定自我。也許妳還羞於與人談論過去的自己，也許妳也還會害怕與人討論現在的想法。也許妳還有些深植的觀念，或是一些已經內化成本能的動作，沒辦法從根本改變。但在妳冒出那些念頭之時，妳已經漸漸可以檢視它們的真實性。對妳來說，對女人來說，那些規則真的是為了妳們而好嗎？真的是妳自己的選擇而已嗎？真的不是社會建構的嗎？

妳們來得比較早，所以廚房裡面只有幾個韓國女生。妳突然覺得滿有趣的，因為妳根本沒去過韓國。也沒有什麼機會認識到韓國女生當朋友，沒想到妳居然可以在這裡認識到。妳覺得有點雀躍，也有好多事情想跟她們討論。妳追韓國偶像跟戲劇少說也有十多年了，雖然妳不是那種私生飯追車族。但也是會搶搶演唱會門票的，甚至會為了人物小卡，買了好幾張同樣的專輯。但是當妳向她們提起時，她們卻愣住了，想了好一陣子才回答妳。因為她們來到這邊也已經很多年了，不說全忘了以前的事情，但對她們來說已經是過眼雲煙，有點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可不是嗎？這裡的一切徹底顛覆韓國文化對女性的要求，真像是重新投胎了一樣。她們其中也有和妳一樣的追星族，比妳瘋狂的大有人在。畢竟，近水樓台先得月嘛。她們佔了地理跟語言的優勢，追星自是比妳容易。而無論熱衷與否，她們共同的感受是帶著一絲後悔的。當然在追星的日子裡頭，不乏有快樂的時候。但與此同時，跟自己的相處時間，或是對於自己的關注，就少了許多。而妳觀察到了一個現象，越是熱衷追星的人，其實和原本的妳越像。甚至心理狀況比妳那時更加脆弱，更加嚴重。是不是因為妳們都無法喜歡自己，才必須去喜歡別人呢？妳覺得喜歡偶像這件事情，大概本身是沒有錯的吧？因為他們讓妳心靈有所寄託，生活有所盼望的事情。但是為什麼妳們都是在覺得自己無比空虛的時候，開始走上了這道路呢？當然，這條道路上，很多時候是令妳感到開心的，令妳感到滿足的。但是為什麼，每當妳覺得更了解偶像的同時，就覺得更不了解妳自己了呢？妳是為了不用面對殘破不堪的自己，而把時間跟金錢都給了他們嗎？妳藉由透支自己，來支持別人，反正妳也不喜歡妳自己不是嗎？

其中最瘋狂的那個粉絲，她的名字叫做山，她說她真的是把她的薪水都供奉給偶像了。為了偶像，她不只做一份工作。而她的行事曆上面除了工作排表，就是與偶像見面的時間了。她覺得自己的日子非常充實，因為常常可以看見自己喜歡的人。她會去見面會，也會跟偶像視訊通話。每次偶像給她鼓勵之時，她覺得一切的付出都值得了。她為什麼來到這裡是因為那個時候公司要派她出差到日本，她對日本的文化一直很有興趣，也一直很想去日本玩。但因為真的太忙了，說真的也沒什麼餘錢了，所以就沒有去。正好公司有這個讓她可以出差到日本，順便遊玩的機會，她當然要把握住了。雖然出差的日子跟見面會有所衝突，但是因為是工作嘛，也很難拒絕。加上她的心裡突然冒出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告訴她，少看一次偶像也沒差吧。號稱偶像製造機的韓國，又有誰是不能取代的嗎？但是出國啊，出國這樣的機會，對她來說，可能才稱得上是千載難逢吧。於是她就搭上前往日本的飛機了，只是沒想到這個願望居然沒有達成，還被吸到一個她一開始覺得實在是有夠莫名其妙的地方。她也是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真正適應這裡。不過現在都過去了，她很感謝那個心裡的聲音。她早就迷失自我很久了，是來到女人島才漸漸拼湊出真實的自我。她不會說對於過去的生活充滿了後悔這種話，或是覺得自己浪費了很多金錢跟時間這種話。畢竟，那時候的她，的確可能需要這樣的心理支持。不然，也許她早就垮下了。但來到女人島之後她發現，其實不是因為只有這樣的方法可行。而是因為社會只提供給女性很少的方法，她也就只能從這為數不多的方法之中找心靈寄託。可是她忘記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關心她自己、愛護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大概社會不需要獨立自主的女人，也不想要獨立自主的女人。這樣才能讓出了社會的女人開始陷入孤立無援，再把她們通通都給趕回家庭吧。

在妳們的談話之中，其她幾位韓國女生，已經開始著手做起今天的晚餐了。韓國料理最難得大概是前置作業。清洗蔬菜，切塊、切條，最後進入到醃漬。但做完這些之後，後面的程序，就不需要花太多時間了。她們先從湯品開始做起，是豆腐辣湯。熱鍋之後，放少許油，然後加入類肉植物。炒熟後，放入蒜末、蔥花、辣椒醬，一起爆炒。之後再放入辣椒粉，糖跟醬油，還有適量的水。蓋上鍋蓋，用小火讓全部悶熟之後，再加入嫩豆腐，跟其她蔬菜，開大火滾一下就可以起鍋了。接下來就是拌飯了，要擺上去拌飯的蔬菜跟蛋，她們都料理好了，只差擺盤而已。將飯裝進燒得熱熱的石鍋裡面，依序排上小黃瓜、波菜、紅蘿蔔、香菇、櫛瓜、豆芽菜、木耳、豆皮，上面再加上煎好的蛋。最後淋上香油，撒上白芝麻跟海苔酥。接下來就是煎配菜馬鈴薯煎餅了，在熱鍋跟放油以後，放入蒜末、洋蔥絲、紅蘿蔔絲、跟馬鈴薯絲快炒一番。然後加入醬油跟鹽巴調味，之後再撒上雞蛋跟麵粉，將全部食材攪拌在一起之後，壓平成餅狀。再加一點油，將兩片都煎得焦黃就可以起鍋了。這些都做好了之後呢，她們分別從幾個大甕裡面，舀出幾樣小菜，有泡菜、辣蘿蔔、海帶芽跟鹽漬小黃瓜。運動完的妳本來就覺得有點餓了，在看她們做菜的途中，妳更是覺得自己餓到無以復加。其實自從妳用各種方法亂減肥開始，妳就比較難探知到底什麼時候餓了。妳比較像是預定好的時間到了，所以妳就進食。妳的胃好像是妳替別人養的貓，妳並不了解她。時間到了，妳就按造她的主人吩咐妳那樣餵食貓。但是妳來到女人島才沒幾天，妳就感知到自己身體的能力敏銳了許多，妳很期待接下來會有什麼新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