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八）

妳跟月離開牲畜房的同時，妳好像也拋開了心中某些陰霾，感覺到整個人輕鬆許多。妳抬頭看向天空，它無邊無際的模樣，讓妳感受到世界是如此地遼闊。所有的一切都離妳非常遙遠，而妳卻是如此地渺小。但是，一切並非如妳所想的那樣。是的，誠然宇宙之中的萬物皆有體積和重量的差別，但每一個生命都是由無數顆細小分子堆疊起來的，而妳也是。雖然彼此有著個別的差異，但改變不了妳也是其中之一的事實。既然妳身為宇宙裡的一份子，妳的存在，本身就可以改變世界。似乎直到此刻，妳才有了真正活著的感覺。命運對妳而言不再虛無縹緲，妳已不像是漂浮在宇宙的太空人。抓住命運不是妳的妄想，因為妳自己就可以決定妳自己的命運。

月問妳，女人島上還有什麼地方是妳想要了解的？現在參觀的過程似乎也告了一個段落，妳覺得應該是時候練習融入女人島的生活了。比起參觀行程或者說是旅遊心態，妳漸漸將這裡視為妳未來的居住地。於是妳問月，她們平常時都會做些什麼呢？有習慣安排的事情或是固定行程嗎？如果有任何妳可以參與的活動，或是妳可以幫上忙的地方，妳都很樂意也很想去做。

妳開始回想上次運動是什麼時候，如果走路散步不算了話。幾年前，妳還有報名社區中心的運動課程。繳了學費之後，真的讓妳有很大的動力，每堂課都會按時報到。妳上過瑜珈課，也上過一些有氧課程。但不知道是累怕了，還是價錢的考量，之後妳並沒有繼續報名。運動這件事情對妳而言，好像是可以最先放棄的。雖然妳常常在減肥，但用的都是少吃、斷食，或其他各種方法，運動幾乎不會成為妳的選擇之一。但妳是一直都這麼討厭運動的嗎？真的要認真說起來，好像也不是這樣。妳記得妳國小的時候，還是很喜歡上體育課的，只是自從學習躲避球這項奇怪的運動開始，妳就對體育課感到恐懼，好像女生就是男生用來攻擊發洩的目標。他們準備丟球時的模樣，看起來非常猙獰。於是漸漸地，妳就開始淡出運動場，默認了這裡是屬於男生的地方。

到了國中的時候，妳開始發育，而那種尷尬的場景，妳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想要再來一次。每次當女生要測驗跑步的時候，都會有很多男生呼朋引伴，站在操場旁邊看著妳們。他們當然不是要像啦啦隊一樣幫妳們加油，他們來到這裡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興奮地看著女生跑動時，或而上，或而下，不停擺動的胸部。甚至會有男生在旁邊模仿妳們，不論是將雙手放在他們的胸前模擬胸部擺動的模樣，又或者以一種無比扭捏作態的方式跑步。然而，在妳生命當中，妳卻從未看過哪個女生是這樣跑步的。會這樣跑步的只有那些平常時總是在攀比誰比較陽剛的男生，他們為了要模仿女生跑步，所以做出這些動作。說來是好笑的，剩下那些會這樣跑步的人，就是所謂具有陰柔氣質的男生。那麼這個所謂女性才有的陰柔氣質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而每次妳流汗弄濕上衣之時，內衣的顏色或形狀都會透過制服顯露出來。妳不知道為什麼，不管妳是不穿內衣，還是穿了內衣，都會被罵淫蕩。國中的時候，妳還是喜歡打藍球的，但這時候的女生好像就已經有了身為女生的意識。她們怕流汗，她們怕曬黑，所以她們待在旁邊看就好。不過，妳們從來沒有討論過，是不是因為她們跟妳一樣，默認了操場是男孩的遊樂園。女孩們要不是在旁邊休息，就是在旁邊為男孩加油。長大後，妳也不曾踏入健身房，被窺探的感覺太過惡劣，而妳也不自覺認為，那裡是男孩的另一個遊樂園。

妳的動作自此之後漸漸慢了下來，除了趕公車，或是趕著過紅綠燈，妳似乎沒有辦法再跑起來。妳被限制在一個透明的空間裡面，沒有人看見它關住了妳，甚至妳自己也摸不到邊界。可是妳就是知道，妳知道它在那裡。那裡是個狹窄的空間，妳總會有意識地克制自己待在裡面。坐著的時候，雙腿不可張得太開。笑容不可以太過誇張，會有皺紋。絕對不可以生氣，這樣就不可愛了。講話不能太大聲，又不是要跟人家吵架。要溫柔、要優雅、要有女人的樣子。但是，什麼才是女人的樣子呢？妳不是本來就是女人嗎？為什麼還需要做其它事情來證明呢？

來到女人島之後，那個透明的空間就像玻璃碎掉一樣慢慢瓦解。以往讓妳恐懼的因素，好像一下子就不見了。她們看著妳的時候，是真的看著妳的。這讓妳覺得自己是一個人，一個完整的人。她們不是看妳有沒有無時無刻都帶著微笑，她們不會盯著妳隆起的胸部或是凸起來的乳頭，妳也不會感受到背後有人盯著臀部看的視線。是的，妳全部都知道，全部都感覺得到。

妳也曾經委婉得跟這樣對妳的男人們說過，表達妳的不適。而他們無一例外，每個都惱羞成怒，彷彿妳才是那個冒犯別人的人。他們的臉會迅速漲紅，隨即就會開始數落妳的不是。先説妳實在是太看得起妳自己了吧，再說妳這樣根本是污辱了他們。於是為了避免聽到他們的辱罵，妳乾脆就當作妳完全都不知道。只是妳不知道為什麼，當妳這樣做之後，反而聽到有些女人也開始罵妳。她們說妳明明都知道，卻裝作不知道，一定是很享受男人的親睞吧。

妳真的覺得舉步維艱，因為無論怎麼做都不對。但來到女人島，以往考慮再三才能做得事情，似乎都可以不用再考慮了。難道是因為沒有男人的關係嗎？但嚴格說起來，女人島上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男人呀，女人島的女人面對男人的態度卻是一致的。而地球上的女人們，大家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所以才沒有團結起來呢？妳想不明白為什麼，只覺得非常可惜，如果大家可以團結就好了。雖然妳無法想像那樣的光景會是如何，但妳可以肯定的說，至少，妳不會再對這個世界感到如此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