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縮著脖子走進補習班。比起生日是情人節,在她這年紀,她更在意的是生日遇到開學考。腦內還在全力背著隔天要考的化學式,悠悠發現自己和一個眼熟的身影擦肩而過——
「啊,小海貍!」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她忍住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先踅去櫃台假意拿個練習卷、又踅去茶水間裝水,她知道,那隻小海貍的眼睛始終盯著她。
帶著笑,悠悠從容地走進教室。
「喂!」她在章軒的前一排,坐下。
「哦。」章軒從講義中抬頭,「你今天要待完整堂課嗎?」
悠悠搖頭,「太浪費時間了。」
高二上期初時,她沒想過會在補習班的資優課程又和章軒同班。不是她認為章軒不該上資優課程,而是以他的程度,其實大可以不用來補習。國中的時候,他們是競爭對手,雖然就悠悠的角度來說,她根本沒想和誰爭第一名,競爭意識都是來自章軒「非當第一名」的渴望。這學期一開始,他們維持著不冷不熱的老同學關係;但自聖誕傳情事件後,悠悠在報名下學期要劃位的時後,毫不猶豫地就把位子填在章軒的前面。
「我先給你,不然我會忘記。」他轉頭翻找書包。她看著桌上的雜物,暖暖包、熱的罐裝茶、金莎和一些零食。
「你剛剛搶劫便利商店嗎?」
「我女友啦。我忘記今天是情人節。」章軒終於把禮物推到她眼前,「生日快樂。」
悠悠接過禮物,拆掉包裝,是一本三年曆。她疑惑地挑眉看向章軒。
「你要寫到20歲喔,」他說,「民法上的成年。」
她不禁對他選禮物的言外之意感到莞薾。「我看起來那麼糟嗎?」悠悠忍不住回想高一下,他們自畢業後第一次重逢時的對話,當時章軒在小葉欖仁樹下對她說「你不要死掉」,他到底有多害怕她不願意活下去?他怎麼能夠理解她,除非、除非他也有一樣的心情——悠悠忽然看懂眼前的這個人了。
「你喜歡11號嗎?」11是那個因車禍過世女孩的國中座號,也是悠悠最好的朋友。
「我喜歡11,因為那是第5個質數。」
「我喜歡質數。」
「我也是。」
「你為什麼會和小海貍交往?」悠悠脫口而出。
章軒的目光從那本三年曆轉向她。
「你明天要考哪幾科?」
「化學、地理和英文。」
「沒有數學?」
「沒有。你呢?」
「我也沒有。去吃飯?」
當悠悠回過神時,她已經和章軒沉默地走了大半個捷運地下街。潮溼的空氣、充斥著人工奶油味,一大群又一大群的中學生吵雜地往補習班移動,他們跟在下班後的上班族人潮間流動。悠悠覺得反胃,她討厭人群,父母親曾問她是不是乾脆先休學一陣子,也不要去補習,請家教自學也沒關係;悠悠拒絕了,忍耐著這股反胃,十七歲時,她認為自己要是從此刻就躲進不和人群接觸的殼裡,她會一輩子不出來了。
章軒停下腳步。
「我每次都很疑惑這裡為什麼要放鐘。」他指著地下街天井的那座大鐘。
「跟鳥頭人一樣吧。」
「去年我去了11號學校的校慶。」
悠悠轉頭看他,章軒一副在講天氣的平淡口吻講起自己的戀愛。
「我知道即使去了,也不會遇到她。但我想看她是在什麼樣的地方讀書,她參加了什麼社團、為什麼沒有參加辯論社,她的同學會不會在她的座位放些什麼紀念她……」他依然看著那口鐘,「我以為你會跟我做一樣的事。」
悠悠沒有回應。她記得本來也打算要去11號校慶給驚喜的自己,她也記得在晚餐時段看到車禍新聞時的自己,直接哭到吐出來。將近一年了,她還在適應自己是被留下來的人。
「那天我坐在學校的某個安靜角落,然後她出現在我身後,當時還不是女朋友的她叫住了我。」他面無表情地回憶著,忽然笑了一下,「我可能有點壞。我知道Lucas和她互相對彼此有點意思,但那一刻,我突然很想破壞那個平衡。」
「所以你對她告白了?」悠悠也看向那口鐘,那些本來想對11號說的話,都由另一個女孩承接了。
章軒點頭,「但是她為什麼要答應呢?」
他講這句話時,不僅沒有絲毫無愧疚感也沒有任何情緒,彷彿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悠悠知道自己在往壞掉的路上,只是,章軒竟然也和她相去不遠。
在父親強迫她接受諮商的時候,從諮商師那裡得知了悲傷五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接受。章軒和她在這一年裡,仍困囿在這口深井裡,一步也沒有往上爬,以至於抬頭所見的任何人,都像是來自命運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