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夜教總壇
冷墨飛白袍飄揚幾乎足不點地,連飛帶奔的自凌霄峰跋涉而歸,回到熾夜教大門口一看,裡面卻無半點聲息,原先應有兩三名守門人亦不知所蹤,四處黑燈瞎火看不清房舍也見不到人影,他心中不由得惶急起來,穿梭在黝暗的青石路上尋找部屬,卻沒有任何風吹草動。
熾夜教像是一夕間人去樓空的棄城,只留他獨自徘徊。
左右望去始終沒看到人,也沒有打鬥痕跡或者血跡,空蕩蕩的路上迴響著他空洞的腳步聲,暗夜中顯得鬼氣森森。
太可疑了…到底怎麼回事?人都去哪了?
如果沒有人,剛剛的煙花又是誰放的?
冷墨飛隱隱有不祥的預感,但他仍未釐清狀況,轉眼間已到了熾夜教總壇最深處的樓房,那棟三層樓高的圓柱建築便是教主居所與藏書閣。
他推開緊閉的木門,月光灑進室內一小部分,卻沒能照亮整間房。
冷墨飛想了想,仍展開黑扇向內邁入,同時警戒四周的狀況。
教主居所在三樓,一二樓是藏書閣,書櫃很多陰影濃重,冷墨飛想到之前處處有人要暗殺自己,腳步放得既輕且柔,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掩飾氣息。
正當走到位於一樓盡頭的樓梯處,冷墨飛看見姚瓊姬雙手被反綁在後,呈跪坐姿勢與樓梯扶手綁在一塊,額角冒血雙眼緊閉的歪著頭,隱約能聽見忍痛的抽氣聲。
「瓊姬!妳還好嗎?」冷墨飛見狀連忙收起扇子,上前解開姚瓊姬的束縛,扶著她的肩膀,關切的問。
「教主…」姚瓊姬美麗的羽睫微顫,虛弱的抬眼看他,一手拉著冷墨飛的衣服,另一手垂在旁邊,整個人軟綿綿的靠進他懷裡。
「妳先別說話,等恢復後再跟我說明狀況。」冷墨飛猜想對方應是頭部遭重擊才導致全身無力,不疑有他的將姚瓊姬摟緊,準備帶她去找大夫醫治。
啪擦!
血花飛濺,冷墨飛殷紅的血滴噴到姚瓊姬絕美的臉龐,緩緩滑下後落到地上。
冷墨飛俊逸非凡的面容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無聲的望向姚瓊姬。
胸口處怵目驚心的紅將他的白衣弄汙,劇烈的疼痛不知來自傷口還是其他地方,他鬆開姚瓊姬跪在地上。
冷墨飛胸口插著匕首,即使用力按著,鮮血仍不停從創口湧出,血液倒流湧進喉頭,張嘴便吐出滿地腥紅,薄唇輕顫講不出話來。
「…為了熾夜教的將來,請你壯烈犧牲吧。」烏雲密布晴朗夜空被淡去光輝,室內幽暗模糊了兩人的表情,冷墨飛癱倒在地,血漬滲進木頭中,空氣裡充斥濃烈腥氣,姚瓊姬金色眼瞳發出微光,直直站在原地。
「成功了嗎?瓊姬。」木造樓梯發出聲響,有個男人緩緩走下來,手中抓著樣式精美的漆盒,冷冰冰的問。
「是,父親。」姚瓊姬慢慢轉身,屈膝跪在男人身前,淡淡答道。
那男人便是自冷墨飛上任以來,便與他處處作對的熾夜教長老.姚千重。
他長得與姚瓊姬並不相像,高鼻深目五官立體,說來顏值並不差,但就是莫名有種令人生厭的感覺,對上他冰冷的視線彷彿像被毒蛇盯上,難以細說那種感受。
他棕色長髮夾雜白絲整齊的梳成冠,一襲熾夜教白衣整齊不苟,單手負於身後,體格強健有力,但搭配臉上深刻的皺紋卻相當突兀,那明顯的溝壑讓他外貌憑添了許多歲數,照說約四十歲便會停止老化的冥界人,年紀看外貌不準。
但他卻有明顯老態,除去凌霄這種屹立千萬年的存在,普通冥界人不會這樣,不知是何緣故,姚千重從未跟外人提過。
他踏下階梯,突然對著冷墨飛的身體猛力一踢,將他翻轉過來,即使頭撞到櫃角,冷墨飛仍毫無任何反應,口鼻血漬未乾、胸前匕首依然穩穩的插在原位,俊美無暇的面容依然維持著同樣的震驚與絕望,瞳孔卻空洞晦暗。
姚千重狠狠朝冷墨飛的臉揮巴掌,確定他真的死透才將他摔回地面。
「…父親,您這是信不過女兒?」姚瓊姬擰眉,豁然站起身,風華絕代的臉上蕩漾怒意,輕聲問。
「怎麼?不高興?讓妳放了那麼多次毒、找機會殺了他,妳每次都失敗,要我怎麼相信妳?本來我還在擔心妳是不是被他勾走魂了,畢竟這小雜碎就一張臉特別好看,誰知道妳是不是動情了?」姚千重冷冷哼道。
「您多想了,冷墨飛這種人女兒不屑一顧。」姚瓊姬垂下美目,聲音淡默無情。
「嗯,那是最好,過沒多久妳就要嫁給那位貴人了,別有其他心思,專心做妳的任務,千萬記得…」姚千重將漆盒收進懷中,繼續說道。
「女兒知道,待一切事畢,他要娶我的那天就是最佳良機,我會像今天一樣,了結他的性命。」姚瓊姬打斷對方的話,不帶一絲波瀾的接下去。
姚千重盯著她片刻,見她眼中確無半點額外的情緒,滿意的點點頭。
「哼,一個僕役出身的雜碎,當了這麼久的教主也該滿足了,把他的首級割下,扔去谷底餵狼。」他鄙夷的瞥向冷墨飛,嫌棄的丟下話語,雙手負於身後,步履沉穩的走出樓房,身影漸漸消失於黑暗中。
姚瓊姬默不作聲的凝視對方離去的方向,纖細的雙臂半抱半扛的撐起冷墨飛,朝另一邊而行。
熾夜教總壇附近有片怪石嶙峋的岩場,這地方被眾人稱為鬼哭塚,呼嘯風聲吹進奇石空洞,迴盪著像是鬼哭聲一樣的嗚噎聲,莫說深夜時分聽見此音令人毛骨悚然,就算日正當中也鮮有人來此。
姚瓊姬小心戒備周邊,確認再三後轉進某個特別陰暗的石窟,那石窟位於鬼哭塚蜿蜒分散的數十個坡道裡,來來回回不知要兜幾個圈子才能發現,拐錯一個彎就會迷失方向,是個絕佳藏身處。
從入口處看來陰森森、長得像齜牙裂嘴的鬼臉的石窟其實相當淺,只是入口的鐘乳石與石筍頗多,光線照不進去才會有很深的錯覺,實際上若待在裡面既能隱藏身影、又方便觀察外頭,姚瓊姬若想找個不被人發現的地方待著時,就會來此處。
石窟裡幾處縫隙引進微弱光芒,裡頭橫豎大約只有一兩丈的寬度,岩地上鋪著厚厚的稻草堆,姚瓊姬吃力的將冷墨飛的身體搬上去,從草堆中摸出醫療工具、燭台,與一個金色小葫蘆。
她點起微弱燭火,面無表情的將冷墨飛臉上的血漬拭去,不知是因為已過去一小段時間,還是她指尖不住輕顫的緣故,冷墨飛的臉始終擦不乾淨,最終只得作罷。
她含著金色小葫蘆裡的液體,以嘴對嘴的方式令冷墨飛嚥下去,撕開他的衣服,細如春蔥的纖長玉指搭上他胸前的匕首,深呼吸力求鎮定,接著迅速拔出匕首,手腳麻利的止血、縫合、上藥、包紮,動作不敢有一絲遲疑,生怕出了差錯便無法挽回。
月輪悄悄移動,冷墨飛自醫療結束便恢復的微弱呼吸越來越穩,蒼白的臉恢復少許血色,緊蹙的眉頭顫動,眼縫像枝枒初綻,輕柔緩慢的睜開。
他骨節分明的手掌按著臉,眼前朦朧像是仍置身於夢中,待神識漸漸清晰,他壓著傷處吃力的坐起身。
望著印在掌心的殷紅胭脂與坐在一旁的姚瓊姬,冷墨飛俊逸的臉上掛著陰霾。
「…教主,屬下是…」姚瓊姬面無表情的低著頭,視線不與冷墨飛接觸,紅脣輕啟便被冷墨飛的話聲打斷。
「誰想娶妳?哪個不怕死的要搶在我前面?」冷墨飛扣住姚瓊姬的手腕,也不知道此時的他哪來的力氣,竟還有餘裕將姚瓊姬拉進懷中。
……???姚瓊姬美麗的羽睫顫動,懷疑自己耳朵有問題。
她妖冶的面容浮出難得一見的傻氣,完全被冷墨飛的舉動弄矇了。
誰突然被捅了一刀,醒來還在問這麼無關緊要的事?沒有其他問題嗎?
「妳幹嘛不說話?那人是誰?長什麼模樣?住在哪裡?通通告訴我。」冷墨飛巴巴的抓住這點連聲追問,姚瓊姬忽然感到太陽穴在發疼。
「…您就不會想知道教中發生了什麼事、其他人都去了哪裡、我父親有什麼目的、我為何要刺殺您之類的嗎?」她無語問蒼天,異常疲勞的說。
「那個擺在後面。」冷墨飛執拗得近乎無理取鬧的幼童,堅決的回答。
「……」知道誰要娶我這件事,比你遭叛遇襲還重要?
你醒來第一件事不是興師問罪,卻追問這個?
想到此,姚瓊姬雙頰閃過不正常的紅暈,連連搖頭拋下那股突然冒出的喜悅。
冷墨飛不知道察覺到什麼,一臉哀怨的虛捏姚瓊姬的下巴,使她與自己對視。
「我明明說過就算哪天必須死在妳手中,我也絕不怨妳,為什麼妳就是不信?」
姚瓊姬面對那雙炫目如紫水晶的眼眸,無法作聲。
回憶起將匕首插進冷墨飛胸口的前一秒,她輕聲呼喚他,小心翼翼的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音量說:『相信我。』。
未等冷墨飛回答,深怕被發現作偽的姚瓊姬便已將刀尖捅進他胸口,冷墨飛反應何其之快、演技高明到姚瓊姬以為自己刺偏了,嚇得心跳差點停住。
熾夜教收羅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典籍,當中有本書是研究詐死之術的密錄,裡頭某篇便記載著被刀插進胸口,如何得以不死的祕法。
那地方位於鎖骨與胸骨間的縫隙,倘若以極精準的方向與長短剛好的刀子戳進去,欲假死者便會如普通中刀一樣,血如泉湧並滿口鮮血,五感除去聽力外,全身都進入假死狀態,看起來毫無端倪。
由於失血量驚人不易引起懷疑,簡直是最完美的詐死法,這常常是潛進敵營之人最偏好的詐死法,因為誰都知道死人聽不見,動手後極易與旁人說機密話。
這時就是「屍體」最佳的蒐集情資時刻,但此法只要偏差一點點就絕對喪命,非常危險。故此法多由兩人一組、極有默契之人互相合作。
(一人為敵人「親信」、一人為「被發現的奸細」,簡單說就是演給對方看)
他們根本沒有事先協商,冷墨飛竟然只聽她三個字,就全盤接收毫不閃避,否則就算姚瓊姬下手再俐落也可能失準…這點親自動手的她最清楚。
她手裡染著骯髒的血、做過多少齷齪事情,她數不盡。
信任究竟是何物,她早已記不清楚,而這被人罵陰險狡詐的狂徒,卻用最笨的方式讓她重新理解這詞。
「…屬下記住了。」姚瓊姬怔怔出神,含糊的回答完,搶在冷墨飛又繼續說「瘋話」前把事情簡單說明。
姚千重和一群不知從何而來,戴著惡鬼面具的人結盟並發起叛變,他為了當教主,殺了其餘長老,並拿走放在冷墨飛房中的教主印信,命令姚瓊姬殺掉冷墨飛。
那群帶著惡鬼面具的人答允幫助姚千重篡位的條件,便是要幫他們滅掉武林盟、復興皇室,並要求姚千重把不服教主易位之人全都交給他們。
雖然不懂對方用意,但姚千重巴不得有人處理那些頑劣分子,自然答應得爽快。
由於順從姚千重的人與不服者都離開本地,所以冷墨飛回來時才會像踏進空城一樣,除去為了「刺殺」他的姚瓊姬與姚千重,其他人都移到冥界大陸以南的烏山…
姚瓊姬說到此處,整晚緊繃著精神的她有些乏力,暫時告一段落。
「之前妳說我房中搜出毒物,是妳自導自演?妳根本就沒放毒,所以我才沒發現端倪?」冷墨飛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在聽,懶懶撩撥姚瓊姬的頭髮,語氣散漫的問。
姚瓊姬貼著他的胸膛,疲累並無奈的點頭。
為什麼又跳到別的地方了?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她心煩意亂,已經無力罵人。
「…您的親信…都不在了,大概凶多吉少。」沉默許久,姚瓊姬不欲隱瞞,將最糟的消息說與冷墨飛知曉。
「…是嗎?」冷墨飛聞言,精緻的眉眼為之肅穆,氣氛陰鬱一時無話。
「…唉,反正教主我也當膩了,不如趁這機會解脫,誰愛當誰上吧,然後我們躲去深山裡生活,離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妳說好不好?」過了良久,冷墨飛心中雖氣鬱難平,但也不能委靡不振,當下故作輕快的問。
姚瓊姬聞言愣怔許久,離開…不再管這些紛紛擾擾,安靜的過日子?
她本就不喜喧鬧,是身不由己才困在熾夜教。
這番話令她神往不已,說中她心裡最渴望的願望,只差一點她便要點頭…
「教主,不要鬧了,我父親還要您的人頭,您忘了?何況您根本不是隱居的料。」姚瓊姬在最後一刻,拉回跑遠的意志,強忍心中的失落,淡淡駁回。
「對了,我為什麼除了胸口,其他地方也痛得不得了?誰打我?」冷墨飛似乎打定主意不與姚瓊姬說正事,話題跳來跳去自己都不嫌煩。
姚瓊姬知道冷墨飛的性子,他問的問題要是不回答,硬要拉回正題,他就會故意把主題帶得越來越遠,只得順著他的心情,耐住性子「解惑」。
「岳父怎麼那麼狠!竟然對我又踢又搧巴掌的,最後還把我摔到地上,妳看妳要怎麼賠我?」冷墨飛佯裝震驚,委屈的摟著姚瓊姬「要債」。
姚瓊姬聽見此番發言,當場想掐死冷墨飛…不要亂認岳父!沒人要嫁你!
她抬頭正欲反駁,卻見冷墨飛嘴角帶笑,凝視著掌心的胭脂。
「麻藥苦不苦?」冷墨飛挑眉,露出不純潔的微笑,輕問。
她突然意識到對方在想什麼,趕緊低頭遮掩唇上殘餘的胭脂,早知道就帶個灌麻藥的小壺或什麼的,她怎麼就情不自禁…這人為什麼憑那點胭脂就知道啊!
「還痛嗎?」冷墨飛沒有稱勝追擊,指尖撫上姚瓊姬的額角,含情脈脈的關切。
那是她為了博取信任,自己弄的傷口,姚瓊姬認為不需多加解釋,只是搖頭。
「所以現在?妳要怎麼變出一顆我的頭跟岳父交代?」氣氛明明正好,冷墨飛偏又要以戲謔的語氣佔姚瓊姬便宜,惹得她白眼。
她掏出一柄剃刀,語氣很兇的要冷墨飛不准動,將他及腰的長髮割成極短的樣子,冷墨飛毫不在意的靜靜任她擺弄,只在姚瓊姬收尾時緩緩開口。
「…要娶妳的『貴人』,是那群戴面具的人的老大?姚千重讓妳在他重建皇室、迎娶妳的時候刺殺他,好自己整鍋端走全部,是嗎?」他背對姚瓊姬,語調輕巧卻甚是篤定,姚瓊姬不禁為之一凜,有些心猿意馬的心思立刻肅然起敬。
這人果然在剛剛的嬉鬧間將所有線索理清,不知道他腦袋究竟是什麼結構?
「是。」姚瓊姬不會阿諛奉承,但美眸裡流露出的讚揚卻真真切切。
「我知道了,妳先去應付他們,待我傷好一點之後就去與妳會合,萬事小心。」冷墨飛轉過身,展臂將她抱進懷裡,蜻蜓點水似的在姚瓊姬額上輕吻,交代道。
姚瓊姬雙頰緋紅的推開冷墨飛,抓著他被割下的銀髮匆匆奔出去,連話都沒回。
冷墨飛淺笑盈盈的望著她離去的身影,眼中卻流露出複雜的情緒。
他嘴巴上說做膩教主是真,知道肩上責任多沉也是真,確實不能就這樣撇下爛攤子不管…就算教眾都死光,還是得替他們討回公道。
何況他最痛恨被輕侮,姚千重不但背叛還敢侮辱他,看來是活膩了。
可他偏生是姚瓊姬的父親,真棘手…
「唉,該怎麼辦啊?」他仰頭向後倒去,栽在柔軟的稻草堆中自言自語。
反正不管要幹嘛,都得先靜養個幾天才行,不知道流光他們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