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遊行隊伍越來越靠往目標終站的大稻埕,群眾集體的情緒也隨之顯得高昂。尤其,當我看見前方橫向路口有群身著他國軍裝,裝飾各種形形色色飾品的島民,以喜遊嘉年華般踩著搖曳生姿的步伐,擺腰扭臀共同前行時,就知道這原先意圖以重現戰時場景來緬懷過往的活動,在熱情創意的島民加以詮釋下,玩出了截然不同的全新可能。
然而,對我來說,自己早已沒了那些可能。
因為,約莫一年多前,在大量煩躁情緒的影響下,我才發現自己不知曾幾何時,開始厭倦起逃避。雖然就讀軍校時,如何欺敵偽裝是我相當擅長的技能科目。但,嚴格說來,如今的我完全違背當年的心願,那個希望能捨棄框架全然為自己而活的心願。
有天,我在路上遊晃,獨自一人的感受再次油然而生。突然間,我意識到所謂的框架並非出自社會。那其實全都是我,是我允許自己走進框架裡去的。況且,真要說,就算我逃離了,進入的只是另一個更大更為遼闊的框架罷了,裡頭幅員遼闊且荒涼。無論我去到哪裡,所遭遇的,唯有我自己。
於是,我又做了這樣一個決定:既然我逃避現實,甚至逃避了自己,也許連同人生也一併逃走,才是真正自由的生命。然而,我知道自己還有個遲遲未完成的心願。為了不留遺憾,我用了些許心思設法搬到如今的租屋處,也就是位在重慶南巷弄裡,那陪著我度過孩提以及青年時光的舊公寓社區。
那天,天頂的陽光一如往常地炙熱甚至帶點無情,方媽媽來訪,說是想提醒我,千萬要用她獨到的削皮方法去削那籃青芒,不然芒果青不會好吃。然後,她順手遞了張傳單過來,以一種期待眼神對著我說:「我想講,你也都不出門,不去曝日頭,對身體毋好。咱相揪來去這活動行行,好否……」
在她從未如此乾脆離去的背影中,我看見那藏於她內心深處的黑洞,突然脹大了百倍將她給反噬。我想我知道原因,但,終究不是將事情揭曉的時候。就著手中宣傳單的內容,了解方媽媽想邀請我一同參加的,是邀請市民以裝扮遊街,重現戰時場景,藉以提醒人們戰爭無情的大型紀念活動。
那哪裡算戰爭,我輕蔑地想著。
於是,我坐回板凳,繼續削起地板那一大籃的青芒果。
芒果顆顆削皮,去籽切片,接著要轉交給方媽媽。我和她的感情,並未因房東的挑撥而有隔閡。隨著租約將滿一年,我和她之間聊過的話題,超出尋常鄰居所能想像的界線。甚至到了後來,她意外發現我和他們母子倆一樣患有芒果青成癮症。
那場意外發生在島上一個日烈如火的初夏午後,我抱碗冷凍後的酸甜,坐上頂樓圍牆,將買來的芒果青一片又一片放進嘴裡。由於口中刺激味蕾的滋味愉悅了心情,我便難得放鬆了戒備。以至於我是直到背後傳來了說話聲,驚覺回頭,才發現方媽媽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頂樓。
「阿二啊,就叫你……」她說,「唉呦,係你喔。你們安怎那麼相像啦,連愛呷物件嘛相像。好佳哉是你,是伊齁,我一巴掌就掀下去……」
她說,每年的春末夏初來到時,她會上市場買回第一批採摘的青芒果,用她特有的削皮法完成前置程序,再撒上白花花的細糖去醃製,最後將成品封存進冰箱最內層,等夏天要離開前再取出,和兒子兩人邊吃邊重溫日頭炎熱的時光。後來,戰爭來到,兒子不知去向,她也就不再吃了。她笑著跟我說,芒果青成癮症居然這樣就被治好了,還省去了削皮醃製等麻煩的手工事。
「多謝啦。但是剩我一個人,也毋意思囉。」她搖著頭,在我遞出手上的碗邀她品嘗時這樣說。
我知道我剛剛的回頭,破壞了她以為兒子總算回到身邊的幻象。因為在她已然衰老起皺的臉上,浮現出若有似無的失落。然而,她不知道,在她眼中的我其實也是幻象。是來自人造醫美的幻象。就某個層面而言,她並沒有認錯。在島國陽光熱烈的盛夏,與我一起吃芒果青也很有意思。因為,這個向她遞出芒果青邀請的我,就是她生命中離席已久,不知去向的獨生兒子。
背對著她,我將淚抹去。接著,我翻下牆,佯裝沒事地告訴她,天氣炎熱我回房換掉濕透的上衣,然後問她,如果可以能不能再做一次芒果青。我看見她眼中逐漸透亮的神情,走上前迅速抱住了她,沒等到回應就轉身下樓。於是,我去到市場提了袋青芒,等我回家削完皮後,再交由她去醃製。我想,如今我所能做的,只有以這個偽裝鄰居的身分,再陪她患上最後一次的芒果青成癮症。然後,我要教會她,即使兒子不在,自己一個人也是可以吃。就算天底下再也沒有人有著相同症狀,也不要為了兒子丟棄人生那唯一僅有的幸福。因為,任性妄為的我,這次將從她的生命裡頭真正永遠的缺席。
在遊街隊伍快抵達大稻埕前,我死命地從有著巨大力量的渦流之中脫逃。我從口袋掏出那張活動傳單,確認要去的地點是位在那以販售電腦電器聞名的商場大樓。
今天的天空如此陰晴不定,早晨有著陽光,如今卻只有灰沉沉的雲,甚至三不五時飄起雨絲。而我的新背包帶給我的,除了陌生,還有協助我去到終點的麻繩跟變裝要用的配件。
離開舊公寓前,我將紀錄我過去流亡生活的戰友背包,以及那曾裝滿芒果青的玻璃罐,一同掛在我家門口那略為生銹的暗紅繡花鐵門把手。這樣,在母親與同居叔叔緬懷完那場失去我的戰爭,回到社區,搭著修好的電梯回到家時,背包就成為我與她訣別的信物。
她是那麼需要我,我知道。
然而,芒果青將我們之間的謊言拉過了高點,隨後急轉而下。我因此更加堅定要逃離人生的念頭。因為,若非如此,我便無法原諒自己。
當果條浸泡糖水,在低溫醃上整個星期,恰到好處地吃進甜味後,我的母親敲了門,欲言又止,遞上如琉璃般透明晶瑩的玻璃罐,裡頭裝著她久違的自製芒果青。她支支吾吾猶豫好一會兒,才向我說出那宣告我永世都無以贖罪的話。
她說:「彼个……我想講,你來做阮後生。好否?」
我不知所措,只好以開玩笑的語氣回嘴。她以相同態度笑著回應我,然後,繼續邀我與她同行,去那場緬懷戰爭的活動,緬懷她那不知去向卻隱藏身份正站在她眼前的我。
我故意挑釁跟她說她兒子一定不在了。我的母親則回到她一貫的樂天來回應我,她說:「方媽媽我齁,其實很厲害喔。我會把我兒子找回來的啦。」
我繼續開著玩笑祝她順利,然後目送她走回對門,直到聽見轉上門鎖的聲音。
我回到房間,將玻璃罐慎重地放入冰箱,然後抬頭就看見那被我掛在牆上的背包。我沉默看著它許久。
忽然,我明白了房東那句話的背後意味,知道了是什麼原因會讓歷任房客感到困擾。我衝上前,抓下背包,把裡頭物品全數往陽台回收箱裡倒。同時,在流離失所的那些日子,被我刻意壓下的淚水終於潰堤。
當我為了欺騙我自己,用這樣不必要的成就,來假裝一切安好的同時,我的母親卻因為我,再次困進孤獨一人的宇宙。而最後,她用了她的良善、她的分享以及她照顧人的天性,傻子般不停向外付出,只為了能在每次承受不住折磨,能有對象伸出救援的手。
她天真地以為真有人如菩薩般慈悲,會將她從那無邊際的空洞裡頭拯救而出。然而,現實只有使人失望。她至今仍深陷其中,還多了他人嚼著舌根的羞辱評價。
我就這樣呆坐在陽台。直到有架直升機飛過空中,螺旋機翅發出了巨大的運轉聲響,將我心中那使理智短暫斷線的複雜情緒覆蓋過去。
收到傳單那天所浮現的念頭重新回到腦海。我暗自冷笑,因為終於明白命運嘲諷般的指示為何。我起身慢慢收拾房間混亂的一切,並將背包重新掛回牆上。
接著,倒數著時間,等待命定那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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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