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預警的,女兒尖叫著奔出房門,讓專心閱讀的我嚇了一大跳。
有大蜘蛛!她滿臉驚恐地陳述,空氣被震出一圈圈漣漪,靜謐的良夜成了被攪亂的一池春水,我知道,是時候闔上書本,該克盡人父的職分了。生活總是如此,當我們志得意滿,以為覓得能夠安然居住的某處,某處就會出現,一隻大蜘蛛?
但我仍然猶疑,眼前這棟被鋼筋水泥層層包裹,潔淨整齊得像可窒殺一切生機的城市屋宇,何來餘裕容納此類吐絲結網、彷彿張燈結綵要搬演一整套生物圈獵食大秀的腳色?更遑論,既缺少被獵的目標,獵食者自身的存在就變成唯一的問題。牠幾時存在?牠為何存在?諸如此類,好多謎團或哲理可以繼續探究,但我和蜘蛛都沒時間了,因為女兒的指甲深深陷進我臂膀的肉裡,她用更多的吵嚷催我踏入她的房間,有怪物佔據的房間。
然而當我瞥見牆角那一抹黑影,像遇見熟識的朋友,馬上說出了那個名字:喇牙。年輕的孩子不諳閩南話,她對我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卻想不出其他語言能夠指認眼前這隻體色黝黑,擁有頎長八足,並不織網的節肢動物。於是父女倆面臨了生命中的第一個代溝。喇牙。靜止不動,牠像長在壁面的黑色花朵。動起來,牠又像一隻靈巧的黑色小手。但我無法對女兒說,這小傢伙叫小黑花或小黑手啊,其實牠是從魔術師帽子裡偷溜出來的魔法手套。不,都不是,牠就叫喇牙。
終究,我只能拿起掃帚,朝著女兒畏懼的目標前進。我高高舉起掃帚,慢慢靠近這個不速之客,突然間,女兒大喊一聲,我的心像被什麼刺了一下。
女兒說,不要打死牠。
有一股熱流,若有似無地,淌過我的胸臆。又像有遺忘的酒罈忽被開啟,裡頭釀藏經年,混雜了各種原料而濃烈如老酒的氣息衝進鼻竅,令我臉頰發燙。
我對女兒微笑,搖頭。接著用掃帚把喇牙趕往敞開的窗口,一溜煙,牠就從窗縫逃走了。
女兒鼓掌歡呼,看起來不像自己終於得救,倒像是剛解救了誰。
啊,傻孩子,難道妳以為,爸爸還要重蹈覆轍麼?我老實招認,在愚騃的年少時光,因為種種原因,曾經犯了許多錯誤,其中之一便是以貌取人。彷彿戴著一付摘不掉的有色眼鏡,憑藉事物表象來妄自論斷,這只能說是智慧不足,更糟糕的是沒有悲憫之心,無法以寬容的態度對待非我族類,這就是品格問題了,所以看見異常的生命即視若寇讎,要打要殺要滅之而後快,譬如喇牙,為何我們會輕易地選擇傷害牠呢?
因而,女兒的純真讓我欣慰,女兒的慈悲,卻讓我慚愧。我想起了「喇牙」。
喇牙是人不是蟲,他是我的國中同學,因為黑皮膚與細長的手腳,故得此綽號。記憶中,來自單親家庭的喇牙,總是班上問題最多的一個,同學排擠他,老師漠視他,連他自己也放棄自己,經常衣著髒污,成績墊底。他就像某種尷尬的存在,每個人努力與他保持距離——除了我。沒辦法,誰教他坐我隔壁,而且一坐就是整個學期,這讓我覺得自己很倒楣,每節下課就急忙衝出教室,逃命似的。
想當然爾,喇牙沒有朋友。拜彼時教育部規定常態分班的德政之賜,原本屬於放牛班的他,像被大洪水沖進淡水河的海魚,某次放學後的閒聊,班導師告誡我:別被那傢伙帶壞了。
如今想來,當年的喇牙根本無害。真正的壞人是誰呢?好多年過去,答案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我與喇牙其實共享著一個秘密。某回我幫他向老師說一個小謊避免他被開怪手的老爸痛揍,他帶我去參觀他的秘密工程。那是一口井,正確的說法是一口隱藏在竹林裡的廢棄水坑,他用一把破爛抹刀攪和應該是偷來的灰水泥,緩慢但持續地圍著水坑堆砌井身。
「別跟別人講。」喇牙這麼拜託我。
我堅守承諾,打死不說。即便後來,訓導主任搜出喇牙藏在書包裡的抹刀,他用求救的眼神看著我,依然。
喇牙回家被毒打一頓。喇牙休學,轉學,從此消聲匿跡。他終究沒完成那個秘密工程,那口井。
據說,喇牙曾經有個哥哥,但四歲時在那竹林水坑裡淹死了。
〈本文原刊於《中學生報》2019/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