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故鄉的桃花正灼艷開綻如春神臉上胭脂,寶島空氣彷彿育嬰箱裡的溫暖,我卻遠在千里外的冰雪國度,進行著一場身與心的修行。
蜜月歐遊的最後行程,與妻佇立在瑞士溫根車站前的草坡,兩人隔著冷冽的空氣目不相視,各把眼線投往遠方皚皚雪覆的阿爾卑斯山,然而很明顯地,一人選一座山脊看。
記得只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剛走過紅毯宣告彼此將一生相守的年輕夫婦便鬧彆扭了。細瑣過程不待追憶,結果是前一夜茵特拉根旅館裡,荒涼床榻無人問,對坐無寐到五更,失眠的兩人卻共一夢,那就是寄望某人能打破緘默說聲對不起,但這某人絕不是自己。
心盲,因而眼盲。
我倆毫無知覺自己正焚著琴,煮著鶴,嗔怒的情緒但憑一粒眼中沙與一滴口中水就得滋長,這多事的大塊竟不惜假我以千山萬水,當時的我甚至淺視地質疑,這算是一種慷慨,還是一種陷害?她到底是好意安撫,還是志在加油添醋?何以從我夾帶怒分子的霧白呵氣中望去,嚴霜蓋蔽的景物是如此蒼茫又如此遙遠,同時如此稱職地映照出我心中的荒寒與疏離?啊,無以排遣的猜忌遂讓我自甘為睜眼瞎子,以胸臆間一把無形的利剪輕易裁去這世界多餘的部分,僅留下容以屈身的狹仄,讓這名拒絕觀看的心理視障者忸怩固執,作繭自縛。
所幸,不讓土壤不擇細流的名山大川不期與這個不知好歹的惡客一般見識。但見迎賓的脂粉化為霜雪卸落,雲靄中,堅毅的山巒回歸本來面目,遠遠地在地平線彼端靜坐守候,像是韜光養晦、高深莫測的得道仙人,不動聲色地等待有緣者探訪。那麼,我會是那位需要開悟的愚夫嗎?──哈啾!在充塞天地的莊嚴肅穆裡,我竟以一個無禮的噴嚏作為回答。
因而,觸怒阿爾卑斯諸神。一尾巨銀蛇,不,一列閃耀寒光的快車冷不防滑進車站,迅疾無聲,如前來拿我受審的使者。一半因為身冷,一半緣於心虛,我周身僵硬像頑石,勉強抬腳往車門邁,卻差點踩空跌落月台。
這叫尋幽訪勝的頂級遊程?當汽笛刺耳的鳴聲劃破長空,服貼著地形蜿蜒的鐵道開始不規律地顛簸車體與身體,我忽爾起了一絲的懷疑。
一絲懷疑,但未維持多久,三兩下便讓伯恩高原的風吹散了。
人云阿爾卑斯山最美麗的靈魂在瑞士,眼見為憑,當同車旅客為著窗外飛逝的沃野平疇、奇峰絕谷而忘情呼叫,一切對傳言的懷疑瞬間化為齏粉,先拌入薄日融雪的氤氳,復歸於馳騁鐵道的風中。
見山是山。身形巍峨的仙人們接替著在車軌兩側現金身、施妙法,他們以沛然莫之能禦的美,先衝決了我視覺的翳蔽,只因原道的最初步,乃見,乃感知眼前的存在,往後才有深掘事物本質的可能。佛家語:「從緣悟達」;呂洞賓詩:「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鐺內煮山川」,駑鈍如我未必能即時參透賢聖精句,但與世界重新連線,並接受後者傳來令人心顫的電流之後,我竟也開始學習謙虛,嘗試內省。
見山,是山。凡夫俗子對存在的高段領悟,是懂得欣賞。妙的是,人一旦發現值得欣賞之物,總是迫不及待想與最親愛的人分享。真是簡單又有效,老天爺這聰明的計策。接下來的情節是,窄小的火車座位上,我與妻比肩而坐,似乎是前世即已注定,為異國好山好水砰然心動的兩人,要不約而同將期待的目光投往對方的臉上。期待什麼?期待他或她也能領略賞景之樂,怡養情性,就與自己現下的心境一般。這就叫默契。厲害的仙人啊,你們是如此不費吹灰之力,教相互迴避的視線又交會在一起,天涯拉近成咫尺,說咫尺又恰似沒有距離,不過盞茶的功夫,誤會冰釋前嫌盡棄,而你們只消聞風不動的端坐,像沒事兒!
於是我心悅誠服,為你們億萬年的道行。
於是夫妻倆心手重新相連,在列車抵達克萊雪德之前。
克萊雪德,是浪漫之旅的真正開端。浪漫,確實是,不僅僅由於與妻重拾蜜月感覺這私密的因素,相信每一位曾經造訪的觀光客亦會同意,從標高兩千餘公尺的克萊雪德至三千四百五十四公尺的少女峰(Jungfraujoch),兩站間那段十二公里的鐵道行,真可謂人間浪漫的極致。稱浪漫或許還不足以形容,不如說,「夢幻」。想像自己乘坐舒適便捷的齒軌電車逆勢而上,攀雲霓,搏嵐霧,千山萬壑層巒疊嶂盡收眼底統伏腳下,恍惚而有羽化成仙之感,以夢幻一詞詮釋此等殊勝,再貼切不過。
然而夢幻,往往需要昂貴代價去圓。本世紀遊客安坐車廂飽覽群山壯麗與神秘之際,都應該謹記那段飽蘸血淚汗,與地心引力艱苦鏖戰的鐵道開拓史。自一八九六年敲下首記釘鎬起始,數百鐵道工忍受零下八度的酷寒,夙夜匪懈,鍥而不捨,歷經十六年與三千公尺陡坡纏鬥而不被擊退,終於成功地在堅硬的艾格峰岩磐開鑿出連接人間與仙境的蹊徑,綿延十二公里的齒軌,一齒一軌俱是逐夢無悔的痕跡。
幾乎全程藏諸隧道的少女峰鐵道,沿途設有兩處觀景站,遊客可暫時下車,從山壁上鑲嵌的巨型玻璃窗眺望山系雪景。在那短短的五分鐘停留裡,我隔著手套摩挲隧道斑駁的壁面,依稀還能感受涼意源源不絕浸滲保暖的皮革,啃嚙我的指頭。喔天,這讓我既驚且疑,究竟是何種神秘的力量,驅使那傳聞中的三百勇者,不畏冰天雪地,就這麼一刀一斧篳路藍縷地為後世子孫以及他們未能預料到的,那些來自世界各地操持不同語言的各色人種,打造出如此一條夢幻路線?是基於什麼理由,使那位天才建築師阿道夫古耶塞勒(Adolf Guyer-Zeller)異想天開卻又矢志不移地懷抱一個夢,一個明顯顛覆建築專業邏輯與標準工法原則的幻夢,至死不渝?包括此位高瞻遠矚的藍圖規劃者在內,多位汲汲催生少女峰鐵道的夢想家等不及鐵道通車便已辭世,然而他們的精神由後繼者傳承下去,於是,在那闃暗冷寂的隧道裡,鏗鏘的挖鑿聲未曾中斷,一下接著一下,撼動滿山的生靈……
傳說中,天使下凡粧點人間,唯一傾心並為之鑲飾森林、鮮花與銀鍊的山谷,便是少女峰。愛美的天使甚至為這座靈性之巔許下如此祝福:
「從此刻起,人們都會來親近妳,讚美妳,並愛上妳。」
我的疑竇豁然而解。阿道夫古耶塞勒與他率領的鐵道工人,莫不是為了讓美麗的神話應驗,莫不是為了使天使的祝福成真,故眾志成城,氣衝霄漢,即便是至險至惡的天候與地形亦要俯首稱臣。因為美的力量,無與倫比。因為美的理由,堂皇崇高。對美的追索,使他們甘心奉獻自己的時間、金錢甚至生命,是這樣嗎?
一直要到齒軌列車抵達位於峰鞍部的驛站大樓,偕妻步出嚴密包覆如襁褓的觀景臺,將雙足插入那鬆軟冰涼的雪壤中,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視覺的享受與好奇的滿足,竟只是感動的發端,而表象之美,又豈是夢想家們嘔心瀝血築梯以登的最頂層。
記得,我與妻手牽手,漫步在終年不融的雪原上。凜冽刺骨的山風迎面撲來,除了自己的跫音、心跳與喘息,風裡再無其他聲音。雪髹的天,冰鍍的地,四周一片白茫茫,一切被淨化被除去冗贅,只餘極簡輪廓。極簡,卻也最真。萬物在雪覆之下露出隱藏的線條,我的肉眼霎時銳利無比,視線空前清晰,好像在完全的白裡能夠看出七彩,猶如稜鏡析光成虹。復甦的,又豈只我的眼睛。四方純淨漸漸讓人心無雜念,清理出來的心靈空間,便誘使全身感官作最自由的解放,好迎進新感覺,醞釀新啟發。見山,非山。我索性透過白色背景看妻,瞧她一臉陶然,記憶,關於兩人相識、相戀終而相許的過往,倏忽在眼前重演一遍。一見,鍾情。情繫,一生。站在蜜月之旅的終點回首一路走來的崎嶇,溘然開竅:外貌的吸引僅是敲門磚,婚姻聖殿裡的堂奧則要一生用心體悟。
「深度是隱藏的,藏在何處?就在表面。」哲人霍夫曼斯塔爾(Hoffmansthal)其言揭露人心的力量,浩瀚雪原教我溫習人心的力量,而這,即是白色少女峰真正的力量。
忽然一陣暈眩。倘然不是高山症作祟,便是豐盛的美景饗宴,讓我酣醉,於海拔三千呎的幸福裡。
〈本文原載於《中華副刊》,2005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