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此時此刻,盯著眼前的信箋,我的腦海裡忽然蹦出這些字句,雖然我不知道邦迪亞上校後來經歷了什麼事,但我的心臟肯定跳得和他一樣快,不,也許更快,上校還有父親的回憶可供慰藉,我卻沒有。
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這一切得從邂逅黑傑克的那個星期天說起。我走在大街上,老闆吉哥突然來電,他氣急敗壞地說:「那個新來的不幹了!」
「你是說,小琳辭職了?」我深吸一口氣。
「我不知道她叫啥,她是妳介紹的不是嗎?今晚輪她顧店,竟然跟我說要約會,不來了!我就叫她永遠不必來了!妳說,現在該怎辦?」
「吉哥,我會負責,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所以,妳方便來嗎?」
「嗯,我離開教會了。我馬上回店裡。」
「謝啦。」
不客氣,我對自己說。牧師今日宣講主題:當愛人如己。
我乖乖回到「倒立金字塔」。週日晚班的忙碌程度僅次於週六夜,昨日已忙到近午夜才下班的我,沒想到週日還得上工。這是基督徒不工作的安息日啊,可是沒有人在乎我的想法。要買或不買的男男女女,他們不斷走進來,目光朝著展示櫃裡的造型口罩瘋狂掃射。
「有卡卡西老師的嗎?」
「我要K/DA阿卡莉的夜光系列,有嗎?」
「有沒有那種,戴著也讓人很容易認出臉來的口罩呢?」
有喔有喔,你們說的都有。今年是本姝阿婉在倒立金字塔的第五年,只要需求說得夠清楚,我保證在十秒內找出來。
你需要什麼口罩?
平心而論,賣口罩的工作也不總是這麼無聊。現在回想起來,我之所以能撐這麼久,也許是因為一個無心插柳的小嗜好。當我像機器人那樣持續答客問,感到疲累的時候,我會調適心情,假裝自己是個偵探,然後玩起「誰是大明星」的遊戲。
曾經有幾次,吉哥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偷偷指著某客人對我說,那是XXX。
那個XXX,必定是個大明星。
後來,找大明星的遊戲讓我上癮,我相信自己擁有某種天賦,可以見微知著,一葉知秋。藉由觀察裸裎的部位,譬如眼睛,我就能正確指認躲在口罩後面的那個名。
觀其眸子,人焉廋哉。
當他們走向櫃臺,四目相交的瞬間,我彷彿也能看見那些隱藏的矛盾、恐懼、慾望。
以及哀傷。
那個上帝命定的夜晚,我遇見黑傑克。
當所有工作告一段落,時間已過晚上十點了,想到還要幫小琳收拾爛攤子,我感到欲哭無淚。當我打開她向吉哥借用的筆電,毫無防備的,那張白皙的臉孔就躍入我的眼簾。
這是誰?
凝視電腦螢幕上的陌生男子,我忍不住嘴角上揚。
(原來琳小妞的男朋友長這樣,還挺帥的嘛。)
該說是太善良還是天然呆,我竟開始同情小琳。我想,有這麼帥的男朋友,誰想放棄約會,來上班?
然而,繼續整理筆電的幾分鐘後,我發現自己完全搞錯。
敲開小琳設定的網路瀏覽器,它的收藏書籤指向眾多網頁。這些網頁有個共通點——它們談論的都是同一個人,與他的影音頻道。
黑傑克的廢墟。
原來這個網名黑傑克的男子不是小琳的男友,他是擁有百萬粉絲的Youtuber,小琳痴迷他,還把此君照片設為老闆筆電的桌布圖案,真是絕了!
好吧我承認,黑傑克確實長得不賴,是那種女生會想主動認識的類型。但我花了半小時在他刻意佈置成頹廢風的網路小窩裡遊逛,只見穿得一身黑的他在照片或影片裡裝酷耍廢,像集郵那樣收集各式啤酒蓋,徹夜不眠打電動,偷偷把公園白椅漆成黑色,莫名對著鏡頭發呆……我感到困惑,甚至有點煩,這兒似乎找不著一個小屁孩怎樣變成超級網紅的蛛絲馬跡。望著黑壓壓像要擠爆螢幕的粉絲頭像,我真想問這些追隨者,黑傑克究竟有何魅力,你們如此不離不棄,難道只因他擁有花美男的臉蛋?
後來我找到答案。
在一陣瞎闖之後,我意外挖到被主人埋到深處、名為「紀念」的影片分類,先是被它天文數字般的觀看次數驚嚇,點進分類頁面上的影片連結,那宛如天籟的歌聲從筆電裡流洩出來,那一刻,我的靈魂震顫,只見影片中的白衣男子倚牆而立,毫不費勁的以男高音的華麗唱腔演唱異國的歌謠。
穿著白襯衫的黑傑克,像漫畫裡的貴公子。
我的視線緊緊扣住黑傑克的眼睛,那是一雙黑白分明又有著濃密睫毛的大眼,在主人換氣的瞬間輕巧開闔;那亦是暗影浮動的眼睛,當歌曲落入悽愴悲涼的旋律,一股無名哀傷也悄悄地從那眼裡湧出……。
突然間,淚水滑過我的臉頰。
這讓我有點窘,有點慌,我著急地尋找面紙,眼角餘光驀然就瞄到那雙眼睛。
黑傑克從電腦螢幕裡走出來,看著我。
我幾乎要大叫,但及時把滾到嘴邊的字嚥進肚裡。我也才發覺,筆電的音量幾時被自己調到最大,網站自動播放的下一支影片是帕華洛帝的演唱會實況,高亢聲浪像狂濤,襲捲深夜裡的口罩專賣店。
「不好意思,好像嚇到妳了。」
戴著口罩的男人說。
我立刻關閉筆電的喇叭。剎時,滿室安靜下來,空氣充塞著夢醒之後的強烈現實感,讓我一陣暈眩。
我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順手拉平皺掉的裙擺(隨即又想到,這舉動會不會太刻意,太矯情?),然後告訴對方:「沒有,你沒嚇到我。」
「妳的臉……」
喔喔,天啊,被他發現了!他是啥時走進來的?他知道我在逛他的廢墟,在偷聽他唱歌嗎?
我感到雙耳灼熱,我猜我的臉一定紅得像辣椒。我抹去半乾的淚——用自己的手。
「妳還好吧?」那雙眼睛似笑非笑,「我是不是打擾到妳了?」
無來由的,我覺得怒火中燒。這裡只剩下我們倆,他卻還戴著口罩,真是蠢,蠢斃了。
「您若是想買口罩,當然沒問題。」但我忍耐,努力讓一切回歸正軌。「我可以晚點再關門。」
可這姓黑的繼續挑戰我。他繼續站在櫃臺前,蒙著面。他到底想幹嘛?
「我不是來買口罩的。」黑傑克說著,終於脫去臉上的遮蔽物。
很顯然,我們都以為對方會大感驚訝,結果沒有。氣氛因此變得有些詭譎。
「妳沒看過我。」他說。我不確定那是肯定句或疑問句。「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
「我知道你。」我打斷他。
「我是來幫小琳小姐解釋,不對,應該是幫她討公道。」
「蛤?」
「妳是老闆嗎?還是老闆娘?能不能講道理,小琳不是惡意蹺班,沒理由被開除。」
我愣住好幾秒鐘,試著搞懂這人說的話。不管他在說什麼,我的直覺是,此人不擅言詞,或者很少吵架。
「我不是老闆也不是老闆娘,我是這裡的員工,小琳是我的朋友,她沒告訴你?」看那張帥臉揪成一團,我有種奇妙的快感。
「喔,她沒說,」他有點急了,「是我自己來的,她並不知道。」
然後他大概說明了事情始末,小琳如何淚灑粉絲見面會,當他把名字簽在小琳的衣服上時,她忽然開始哽咽,哭著說自己被開除了。
「我覺得你們老闆很惡劣,她已經請同事代班了,怎麼還把人家開除?未免太嚴苛了吧。」
啊,真想掐妳的脖子,劉巧琳。沒想到妳竟然說謊,見色忘友!
我決定實話實說。「她說請同事代班?該不是說我吧?本店除了老闆,就只有我們兩個員工。可惜我沒接到任何通知。」
沈默。兩個人都閉嘴的時候,巷口隱約傳來嬰兒哭聲。現在幾點鐘了?
「我覺得,」他打破僵局:「就算她沒找人代班,事情也沒嚴重到這種地步,對吧?」
「對,這確實不嚴重。我只是被抓回來上班,在星期天,在你們狂歡的時候。」
「我們沒有……」那雙眼睛閃躲著。
我覺得我已經取得勝利,可是老天,我覺得好累。這傢伙沒我想像中的強悍。這個意外發現似乎削減了網紅的亮度,讓他變得平凡。
但也許是這樣,我才能夠放鬆繃緊的肩膀,好好的說話。
「我其實應該說謝謝,」還是斟酌了一下,「畢竟你這麼關心琳。」
「我覺得自己有責任。」
「你這麼多粉絲,每個都要你負責,怎麼辦?」我故意補一句:「你又不是神。」
花美男笑了,讓我近距離瞧他的牙齒,果然完美。
「我當然不是神,我也不想當神,太不自由了。」
「所以你戴口罩保護你的自由。」
「不愧是口罩專賣店的員工,很懂喔。」
我很得意,也許太得意了,我都忘記黑傑克是來興師問罪的,而且我們已經站了好久,腳都痠了。他開始有點晃,看起來心不在焉。
「我想,時候不早,就不耽誤妳的時間。」他點點頭,算是道別。我知道他想逃了。
「可以問嗎?」我終於忍不住。「你有一付好歌喉,為何把它藏起來?」
像是聽見什麼新鮮事,黑傑克露出既驚訝又好奇的表情,他偏著頭思索一下,說:「妳剛才說過,我戴口罩是想保有自由。」
「你的廢墟,我指的是這個!你應該把唱歌的影片置頂,而不是那些無意義的,呃,該怎麼形容……」
「那些不是無意義的。」
我記得,那個星期天的夜晚,他是這麼說的。三週的時間不算短,他讓我煎熬了這麼久,每當我閉眼,他的臉不斷浮現,難以言喻的神情像網子攫住我,讓我重返那場秘密對話。
「妳知道嗎,我們能夠告訴別人的,往往都不是真的。所以不要相信妳耳朵聽到的,要用眼睛去看。」
黑傑克的聲音懸盪在梅雨欲來的五月夜,像吸飽水氣那樣沈。「妳在廢墟看見什麼?」
「雙面人。」我說,大膽的程度連我自己都吃驚。「你很努力扮演另一個人,而且相信自己做得很好。看看你的粉絲數。但你難道不知道,其實大家是衝著你的歌聲來的,而不是想看你在鏡頭前惡搞。」
「妳很愛分析別人,是嗎?」
他咧嘴笑,卻比哭還難看。要到這時候,我才察覺,我把事情搞砸了。原本是善意,後來卻變成黑傑克最害怕的東西——別人的善意。他為什麼要戴口罩,他所謂保有自由是什麼意思,在那一瞬刻,我似乎真的理解了。
但我依然不懂,他居然寫信給我(用鋼筆寫的,不是鍵盤),在隔了三個禮拜之後。
當然,信是寄到倒立金字塔。我打開這封信:
「淑婉,妳好!(我做了一點肉搜,希望妳不介意)
先謝謝那晚的談話,雖然妳不是我的粉,卻比我還關心廢墟,下次應該邀妳當特別來賓,雖然妳可能會拒絕。(開玩笑的!)
這陣子不斷思考妳給我的忠告,我決定寫這封信,因為我不想讓妳繼續錯下去,也不希望我們兄弟倆被誤會。尤其是我弟,他很無辜,我未經同意就把他的影片放進廢墟,如果他還在的話,肯定會非常生氣。
接下來我寫的,妳看過就算了,請幫我保密,我相信妳會遵守諾言吧?
簡單說,我有一個雙胞胎弟弟,我們長得非常像,可是性格迥然不同。我覺得我爸媽比較愛他,可能太寵他了,所以他的人生有點走偏,我媽認為這是我的責任,我爸過世之後,她就把我弟連同遺產一起留給我,自己跑掉了。所以妳看,我們家很複雜,但我還是很認真的過日子,帶著我弟,無怨無悔,因為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可惜,我沒做好。他在想什麼,我不知道。我用盡力氣想改變他,結果是把他推得更遠。一直到四年前,事情發生之前,雖然我們是雙胞胎,也住在一起,但已經很久沒說話了。我媽說的沒錯,這是我的責任,我沒做好。四年前,我去美國學聲樂,我弟跟我住,有一天我出門和教授見面,我接到鄰居的電話,他告訴我,我弟出車禍,搶救無效,走了。我應該把車開走的,但我沒有,是我害了他……」
我終於知道,那哀傷的眼神是怎麼一回事。
TI AMERO。
那晚,黑傑克離開我之前,回頭吐出這個字。
「剛才讓妳掉下眼淚的義大利歌曲,它的歌名。」他說。
「我依然愛你。」
〈原文刊載於《中學生報》342~344期,20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