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下)綠燈離開

遭號誌牽絆的物理時間區區數秒，卻能保藏此間所有的凝視，
而綠燈後即將展開的十六種離開方式都意味著再也不見。

火車站正值連假的人潮尖峰，走出閘門的她被接應的人龍擠到站前人行道的外側，川流的車息紛紛揚起她的髮梢，她將髮絲收攏耳後卻又遭強風揭起。

「不……不好意思！」她被身後的陌生人擠出主道，躲開前方的肩膀，順勢岔往分徑。

橘紅的暮色正照著鐵皮屋的輪廓折射偏光，她沿著藍色的屋影漫步在熟悉的小路。感受到往日回憶的牽引，臉面的光亮因而明明滅滅。

「你要先吃嗎？」雨棚下女學生接過老闆炸好的雞排，穿過她腳底的這片藍影。

「好啊。」牽著腳踏車的男學生傾靠在向陽那端的欄杆上，看不清面目。

記憶裡最後一眼的他也牽著腳踏車在落日底下，當時腳踏車的影子混著她的心事拖成一條很長的尾巴……腋下托特包的震動叫醒她的神遊。

「喂，我快到家了，」她看了眼時間又將手機放回耳邊「有要帶什麼回去嗎？我可以買回台北。」

「可是、可是花生糖？我家不住那附近啊……」她早就跟男友說過那間有名的花生糖店面在距離老家兩個車站遠的地方。

「好嘛、對不起嘛、你不要生氣，我明天會買回去的。」心裡想著時間還早，也許折回火車站還來得及？

但她腳踏的橘光藍影卻將前路劃分成兩個迥然的時空，那對學生情侶朝著落日就要走出自己的視野……想起最初的懵懂無知、想著年少遺憾的道別、還有自己至今仍舊弄不清楚的、遺失在十字路口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她匆忙掛斷現任的來電，決定尾隨學生情侶朝往日而去──

男學生牽著腳踏車走在前方，高挑的個子，瘦弱的肩膀。

女學生踩著前方的影子，津津有味地吃著剛才買的雞排。

男學生刻意放慢腳步，等女學生比肩。

「這個月還有別的男生密妳嗎？」

「誰？沒有啊。」女學生從那天之後，就只剩下一個視窗。

「那就好。」

女學生聽到卻有些不開心「有男朋友就不能有男生朋友嗎？」

「我怎麼知道他們想幹嘛？」男學生的佔有慾尖銳地豎起「而且……為什麼在一起要等三個月才能公開？」

「因為……」女學生說不出口。原為祈禱戀情的祝福之術在此卻成為拖延進度的藉口。

難以傾訴的心思各自醞釀。

藍影悄悄趕上學生情侶，將兩人替換成當時的她與他。

「那你說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她想不起自己當時是用如何尖銳的問句劃破沉默。

「你喜歡我的什麼？」她記得接連的問句堵住對方開口。

「一種感覺吧？」他逆光的側臉早被時間糊成一片。

「什麼感覺？」她只知道是當時的自己在逼他主動開口。

她記得他在十字路口前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我們還是當朋友好了。」

「為什麼？」她知道那時拽住他的制服衣角，不過是偽善的慰留。

「因為妳是這麼想的。」他的話使她腋藏的心事成為終生的詛咒，藏匿的心機愚昧笨拙，而逼他離開的行為齷齪下流。

「你又知道了！我不要！」她不可能承認是自己劣質的心意蓄意導致分手。

「我不喜歡妳了。」他啊，絕對是因為看穿她從始至終都只想當個好人啊。

命運交疊在眼前的十字路口，這泱泱世界終於碰頭的兩條縱橫道路，四方車道劃分出彼此的東西。遭號誌牽絆的物理時間區區數秒，卻能保藏此間所有的凝視，而綠燈後即將展開的十六種離開方式都意味著再也不見。

燈綠了，女學生鬆開衣角。

燈綠了，男學生騎上腳踏車，朝不知何方而去。

學生情侶不歡而散。

此時的十字路口夕陽西沉，她腳下的光影終歸灰白，而一切情節像被蓋上一塊遮羞布，被時間悶得密不透風。

她與他的往事因為自己當年的心虛，成為她至今都不曾承認的戀情，也讓她長成如今在戀情中卑微的樣貌。

她轉身準備離開十字路口，等待著號誌閃爍。

他則相反，正巧從對街走進順向的十字路口。

感受到往日的牽引，他的臉面因一旁車頭燈的探照而明明滅滅──

「那你說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一絲遊魂般的心虛劃過他當年的臉龐。

「你喜歡我的什麼？」

對啊？喜歡別人喜歡她的那些優點嗎？習慣贏的感受嗎？喜歡掠奪的快感嗎？

「一種感覺吧？」他不自覺握緊握把。

他剽竊的那些愛意，他篡奪的王子寶座，他騙來的這段愛情……當年的他不可能告訴她這場戀愛只是因為他寂寞吧？

「什麼感覺？」身後的她還在追問。

當時的他停在十字路口，心思深沉。終於下定決心。

「我們還是當朋友好了。」故作輕鬆的口氣，但有些酸酸的東西蔓延在舌根，逐漸苦澀。

「為什麼？」她拽住了他的衣角。

「因為我是這麼想的。」潛台詞是：我這麼卑鄙的人配不上妳。

而且不止是她，他自己一手促成的一切、亂七八糟的情緒負累他都不要了。

「我不要！」

「我不喜歡妳了。」她啊，終有一日會明白他至始至終都只是個害怕被人拋棄的混蛋吧？

展開後的十六種離開方式，每一種都能讓兩人消失在彼此的現世。

當年的他選擇轉學，離開自己攪得一蹋糊塗的死局。

燈綠了，女學生鬆開衣角。

燈綠了，男學生騎上腳踏車，朝今日而來。

時至今日她的面容逐漸模糊，但是她的背影卻時常出現在眼角。他與她的往事終究醞釀成他的心魔，如今的他成為遠離愛意、逃避關係的騙徒......西裝褲口袋的震動喚回他的神遊。

無聲的接起電話，另一邊傳來曖昧對象歇斯底里的問候。

他漫不經心地抬頭。恍惚間，不遠處等待號誌的路人完全吻合國中時他總在瞻望的那個背影。

「不……不好意思！」他著急地撥開前方的肩膀，要走到她的身邊。

但近在咫尺的兩人，他猶豫許久，最終卻拾回話筒。

「對不起，是我配不上妳。」他對著前方的背影說。

綠燈了，她邁開腳步。

綠燈了，他朝反方向走。

同個時空的兩個人再次分離在十字路口，
兩人遺失的東西也再次消失在車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