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中)-紅燈亮起
他看著癡情者眼裡的光芒因他而滅去。
中篇屬於他的視角，寫給青春期的善妒。
妒忌他人擁有美好的憧憬、內疚永遠無法復原的掠奪。
願這段自私的佔有不會演變成終生遺憾，此後的戀情都不因此而背負枷鎖。
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受人矚目，安靜地扶正歪掉的眼鏡後低下頭，快步走進自己的座位坐下。
原本以為回到熟悉的位置就能重回往日的寧靜，但如今窗戶邊上的角落卻成為眾目灼灼之地。
「新髮型帥喔～」位置前面的小光頭將椅子翹成兩腳，整個身體趴上他的桌子 。
「謝……謝謝。」他刻意放慢轉身從書包裡拿出用品的動作。
「幹嘛突然剪頭髮？想跟我一樣帥喔？欸欸，看我啦」前面是好奇的問句。後面加上拍打頭頂的啪啪聲，聽得出是個自戀的光頭。
「會熱。」極度不自在的他為了閃避對方過熟的舉止，勉強地在桌沿立起書本。
小光頭睜大一雙眼睛原想繼續調侃他，可再怎麼積極的探望都只對得上課本封面的大眼青蛙。
「呿~無聊～」小光頭戳了兩下青蛙的眼睛，便自討沒趣的翻回座位。
他原以為時間可以平息躁動，但早自習剩下的二十分鐘裡仍有不少人頻頻轉頭朝他閃出不明的眸光，雖說無聲卻使他寒毛豎起。
被迫困於方隅中的他一個不經意的瞥眼，發現那顆躺在走道上的紙團子。那顆如隕石般飛墜、砸歪他眼鏡並衝擊他寧靜的肇事紙團子如今正無事的橫躺著。
他忿忿地看著、想著，若不是這顆紙團子帶起的騷動，他怎會落到這番田地？
第一節課的鐘聲恰好響起，老師踏進班級的門檻，大家在班長的指令下動作：「起立。立正。老師好。坐下。」
他亦在心中同時默唸：「(起立)要離紙團近一點。(立正)踩紙團用腳尖。(敬禮)腳尖微微移動。(坐下)甩紙團進座位。」右手再假藉調整鞋子地往下伸長，紙團順利藏進袖口。
他真要打開看看這紙團子裡藏有多重要的密語！
老師在講台上展開今天的進度，他同時藉著位置的死角攤開紙團。
這張A4的數學考卷上，黑筆勤勤懇懇地寫滿答案卻沒有一題用對公式。
這張A4的數學考卷上，被密密麻麻的寫下各種無關緊要的對話。
藍筆寫：「昨天十班阿爆買早餐給阿花！好好喔！我也想收早餐」
綠筆寫：「那又沒什麼～妳們知道小美初吻已經沒了嗎？好像是暑假的時候><勁爆勁爆」
綠筆寫：「那又沒什麼～妳們知道小美初吻已經沒了嗎？好像是暑假的時候><勁爆勁爆」
紫筆寫：「誒誒誒很煩ㄟ張毅志都不回我訊息，他到底想怎樣啦～～～」
黑筆寫：「我只希望初戀是跟律王子交往」
整張A4的數學考卷雖然沒有得到應得的解答訂正，卻被填上滿張青春的爛漫斑斕。
他抬頭看向前方遙遠的位置。
側背包上有幾朵用立可白畫出的花朵，掉出的拉鍊掛一串偶像圖片還啷啷噹噹。她此時不知道正忙碌什麼，桌上散亂著色鉛筆及沾染料的紙杯，課本壓住的幾本淺色手札層層疊疊地夾滿便條。
多不認真上課的人啊！滿腦子戀愛的少女、數學考零分的笨蛋啊！但這樣的人卻正被真心人深深喜歡著呢。
其實與誰都不熟的他不應該知道真心人意屬於誰。但就因為他在班上毫無存在感可言，讓他總是能偷聽到秘密的耳語、偷窺見深藏的心思。
而坐在他左邊的真心人不止一次明示自己的真心。
倒不是那種臭男生在群體中肆意嚷嚷：「我喜歡她，其他人別碰！」的霸道宣言。而是私下話題聊到無可迴避之時，靦腆說出心意的那種表達。
好比真心人描述自己喜歡的女孩總是天馬行空，最擅長畫畫。她是班上少數因為能力而連任多次的學藝股長。
或是真心人說自己喜歡的女孩不僅貼心還樂觀，向她投以煩惱的傾訴總能得到紓壓。段考前後在佈告欄上張貼的叮嚀與笑話，都出自她的手筆。
還有真心人說自己喜歡的女孩雖然不聰明卻很認真，改她考卷時總能看見她的掙扎。他看向夾在課本中皺巴巴的數學考卷，黑筆之下隱隱透出鉛筆的擦痕。
還有真心人說自己喜歡的女孩雖然不聰明卻很認真，改她考卷時總能看見她的掙扎。他看向夾在課本中皺巴巴的數學考卷，黑筆之下隱隱透出鉛筆的擦痕。
而他忘記哪天下午趁著瀏海茂密時東張西望，當場撞見了真心人深情的遠眺。
「她有這麼好嗎？」他撐起下巴，沒有收回視線。
在她凌亂的桌面上，紅色的鉛筆盒邊立著一面掌心大小的鏡子，因為彼時角度正對映她上身制服的淺黃色，看起來就像便條紙一樣融入在桌面之中。
而在她抬起頭的此刻，兩人在鏡子裡撞個正著。
在他覺得尷尬想逃開視線的上一秒，她趁著老師不注意，用唇形抿出無聲的道歉，還俏皮地眨巴單眼，笑出一對狡猾的小虎牙。
他意思意思地點點頭。食指無意識地摩娑起課本裡的那張A4考卷的皺痕。
低頭才發現自己已將黑筆寫的王子摩成一團黑墨。
他住在島嶼北邊的套房之中，房間在夏日被汗水蒸騰，冬日又混雨水蒸餾，所以一朵朵煙燻的灰花蔓開在他的肩頭、頂上。敞開的衣櫃掛兩件替換的制服再無其他，桌子也因為書本正被背包囊括而空空蕩蕩。
晚上八點整，鄰居傳來老鐘整點的擺盪。
他蜷在濕漉漉被窩之中發呆，手正習慣性要捲上前額的瀏海，卻只撮到幾綹碎髮。因為只撮到這幾綹碎髮，他才想起昨天難得來探望的母親帶自己上了趟髮廊。而這一趟睽違兩年的會面，雖然達成了班導在私訊中要求的整潔儀容，卻使他徒增無盡的空虛。再想起這頭短髮惹來今早的鬧劇、這一整天備受注目的戰戰兢兢......他還寧願母親不曾回家。
他翻身甩開不平的濕被，戴上床沿的眼鏡走到電腦桌前，摁下主機按鈕。
此時空氣裡凝結的霉味因為抽風口噴進鄰居炒菜的胡椒氣味而破成塊狀，各自鮮明的味道在窒息的空間之中猛烈擠壓，嗆得他噴嚏不止。
唰——在窗戶被著急拉開的瞬間，連上網路的聊天室視窗也同時彈出數十封對話：「嗨～我是隔壁班的：）」、「可以問你作業嗎？」、「頭髮很好看噎，哪裡剪的啊」、「哈囉哈囉 <3」、「在嗎？」......他機械式地掃過這些訊息，沒有打算鍵入任何回應。
他知道這些訊息的心思。畢竟迷戀父親的女人不少，他怎麼可能長得差。
他能理解母親刻意的疏離自己，因為連自己都能在日常與人的各種對視中看見父親的影子……即便他從不承認遭到雙親的拋棄是他的心魔，但昨天那趟久違的面對、那句「你跟你爸長得一模一樣」還是傷透了他的心。
思及難堪的身世，他煩厭的皺起眉頭。原本想打開網遊，卻不知怎麼地，她今早俏皮的表情突然閃進他腦海，耳邊更是響起了真心人的話。
他打開好友列表瀏覽，想看看她在幹嘛。
她【上線中】狀態：My～My～Dear Friends～
他還未回過神，手就自己按下Enter。
「嗨,在嗎」正訝異於自己難得的魯莽。
「怎麼了嗎？」
她的回覆比他想像中的更快？更……冰冷？
「沒事~想跟妳聊天~」也許得先釋出善意。
在幾秒的空白裡，他看著對方回覆訊息中的標示閃閃停停，心情跟著跳上跳下。
「不好意思耶，今天不小心砸到你」他提起的心情被她輕輕地放下。
他鬆出口氣來。但她到底要道歉多少次呢？雖然此刻他才真的接受了她的道歉。
他原本想打出ㄇㄟㄍㄨㄢㄒㄧ來一筆勾銷，但尚未成字的注音在他轉念後一一刪去。
「不會啦,改天請我喝包麥香就好」
「當然沒問題！」
「我前幾天不小心瞄到妳們的紙條內容」
「！！！」
「開玩笑的」
「齁！嚇死我了！」
「也太激動,看來裡面真的有什麼秘密?」
「怎麼可能～呵呵」
「喔喔,看來下次攔截來看看好了」
「拜託不要……」
「那就再一包麥香吧」
「……好」
他在視窗這邊漾起了真心的壞笑。小心機可不是女生專屬的伎倆。
在與她接下來的幾番對答後，他似乎能夠理解真心人口中所欣賞的、屬於她的真誠了。
晚上九點整，鄰居傳來老鐘整點的擺盪。
他還待在電腦桌前敲打對話。而乾爽的晚風趁隙吹進套房，霉味與鄰家的飯菜味都被混在時間裡沖淡。
此時房間裡不再只剩他一個人了。
學期中的體育課，班上的男孩全被集合到跑道起跑線的位置，六個一組地要做兩百公尺的競逐。
他在鄰近跑道的水溝邊伸展筋骨。此時剛好有人嬉鬧跑過，他無聲的讓出小路，提醒地拍拍同組的真心人的肩膀。
「喔好、謝謝。」
「不會。」他低下頭繼續拉筋。
「新髮型很適合你。」真心人笑得爽朗。
他對突來的稱讚感到驚訝，因為他知道真心人是個不善社交的人。但思及對方溫暖的個性，這樣的問候並不讓他反感。
這份善意並非有所目的。
國一新生報到時，因為他忘記帶到報到通知單，坐在身邊的真心人自願陪他去影印室複印。雖然兩人一路上話沒說幾句，但複印的十塊錢是真心人出的。當時口袋空空的他傻在投幣機前，真心人見狀只是笑笑地掏出錢說：「反正十塊也不能幹嘛」。
真心人肯定有看見他便服衣角的污漬吧？也肯定有聞到自己身上難聞的霉味。但真心人沒有對誰說過，至少在最初班上的人覺得他是怪胎時，真心人並沒有把這件事當作落井下石的八卦。
「嗯……有人也這麼說。」他回答得十分保守。
「真的帥啊！連我是男的都這麼覺得！」
面對坦率的稱讚，他靦腆地用努嘴當作回應。
「為什麼女生可以在樹下休息啊？」小光頭在不遠處大聲抱怨著。
「不要囉嗦，不然今天就沒有自由打球的時間。」老師邊註記著手中的登記板邊敷衍的回應到。
「蛤～～～～～為什麼！！！！！」
伴隨著背景的哀號聲，他與真心人的視線同時飄往樹下。她與好友正在樹下聊天，多變的表情再配上她浮誇的肢體動作看起來十分滑稽。他正覺得好笑，隔壁的人已經笑出聲來。
「你不覺得她真的很可愛嗎？」真心人拋出的疑問明明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轉頭看向真心人的側臉，被莫名的威脅感揪住心臟。
他想到真心人雖然從未掩飾過自己的欣賞，但這份心情明顯已經從心底的密語轉變得越發張揚。
可是她明明是他的啊！他們可是每天都會陪伴彼此的存在啊！
「哈，但她有夠笨，這次段考吊車尾。」他佯裝不在意地收回視線，繼續拉筋。
「她跟我說是因為這次劃錯卡～下次她肯定會拿進步獎的！」
什麼？真心人怎麼會知道她劃錯卡的事情？難道兩人也有每天聊天？
「來來來，第一組，上起跑線。」老師拿著起步槍站在水溝上大聲指揮。
三兩同學途經兩人。短暫暫停了話題，卻截不斷他的心思。
「但她成績一直都很爛，不會差到多少分吧。」談起在意的人，嘴硬的人嘴上是不會饒人的。
「那是因為你成績太好了！我們考前一起複習到超晚的！雖然很多題目都還是弄不太懂……唉。」
「是喔。」好像有什麼酸酸的東西在他的舌頭上。
「總之！我們現在的分數不代表一切！會考還沒到都來得及！」真心人與她的樂觀一模一樣。
嘣──槍聲喚回了真心人的視線。收回視線的真心人同時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還是你可以來當我們的線上老師啊？教我們數學？」
「不要。」他聽見真心人接二連三地說出我們，心裡實在不爽。
「為什麼？你放學要去補習嗎？」真心人睜著小狗般汪汪的瞳鈴眼睛。
「沒有。」
「那為什」話還沒說完。
「第二組，上起跑線。」殘留的煙硝混著老師的喊聲朝兩人直面而來。
他不耐煩的回應真心人：「我、不、要」
「我最討厭你們兩個這種笨蛋了。尤其是她！」這是他妒意縱橫的氣話。他這才明白自己原來是個心口不一的人啊！
他尷尬地逃離現場。才邁開幾步就發現真心人追上了他。兩人並肩走著，直到並排站在起跑點上。
老師喊著倒數，右手準備再次將火藥送出白線。
「我們來比賽吧。」真心人目視前方。
「輸的人要聽贏的人的話。」他看向同樣的遠方。
嘣──起點的槍聲響起。馬兒拉扯著距離，奮力的跑啊跑。渾然不知比賽的終局早被別人內定了贏家。
學期末的校園走廊，他與她兩人並肩走回教室，嘴裡各自吸著一包麥香。
他看似輕鬆的將空出的手插在口袋，表情卻若有所思。
一路無語的氣氛，她對此有些緊張。
「這樣夠有誠意了吧？不可能真的要喝到十包麥香吧？」她小心翼翼的提問。
問題沒進到他耳裡。因為他正在腦海裡演練著告白的句子。
「好！」他在走到第三十步的時候突然轉身面對她。
但她卻沒有注意到他的反轉，踉蹌跌進他的懷裡。他反射性以雙手環抱住她。
路過的行人紛紛向兩人投以羨慕的驚呼！這陰錯陽差的情節像極了所有偶像劇裡浪漫橋段的定格！
「哇！你幹嘛！」回過神的她即刻彈出安全距離，絲毫未有一點女主角應有的羞澀與靦腆。
他原本鼓足信心要講話，因為看見她皺起的眉頭與排斥的身體反應而遲疑了。他嚥了口口水，膽小到決定獨斷吞食掉她的答覆。
他從口袋拿出一包塑膠袋，裡面裝著一套偶像聯名的鍍金書籤。品項來自她最喜歡的偶像劇，而鍍金書籤是她最想要的周邊商品。額外附加的紙條則是他的Plan B。
「這個送妳。」他緊張到無法演出男主角送禮時的深情視線。
「你怎麼知道我想要這個！」她驚訝的睜大眼睛。
「心有靈犀？」他說得輕巧，卻因此擔上千斤重量。
他當下覺得逃離現場有助於緩解緊張的情緒，於是邁開長腿逃走了。
「怎麼可能！」總是浮誇的她還待在原地大叫。
他已經從後門進入教室，快步坐進窗戶邊上的角落位置。而在他位置的左邊，真心人正大動作地翻找書包、抽屜。
「你在找什麼？」小光頭咬著水壺路過，拋出好奇的提問。
「我有個呃……沒事......」真心人婉拒了小光頭幫忙的可能。
他將真心人的應對看在眼裡。出於勝者的優越？或是對敗者的同情。他在小光頭離開時，起身接替真心人桌邊的空檔。
殊不知真心人竟只用餘光確認來者，還默許了他的存在：「你有看到我放在抽屜的一包東西嗎？裡面有裝金箔的書籤。」
那天體育課，他輸掉兩百公尺的賽跑。他覺得不公平，他甚至沒有雙像樣的運動鞋；他覺得不甘心，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能陪他。
這幾天真心人上課都心不在焉的，一直在寫些什麼。昨天，他趁放學無人時，翻看了抽屜裡的塑膠袋。原來這包都是她提過喜歡的東西啊。原來他正在寫情書啊。原來這份禮物是他預謀已久的告白啊……他不能讓真心人的告白成功啊！
此刻的他應該要覺得心虛。因為他偷走了這份深情、竄改了別人的心意，還明目張膽地站在這裡。
但他同時也很憤怒，因為真心人竟然把他當作自己人？兩人明明是競爭的關係！兩人明明是心知肚明的情敵！
此時的他遭瓢竊的負罪感、前一刻告白的緊張、這一秒被輕視的情緒緊緊掐住喉嚨，尖銳的神經突起，他覺得有必要在此割破三人的曖昧、宣示自己贏得了最終的勝利。
「她跟我告白了。」他感受到心裡某塊純潔的信念正扭曲成不堪的模樣。
「蛤？」真心人沒有聽清他說的話、沒有停下手邊的翻找。
他生氣地抓住真心人的領口，用盡力氣提起對方：「她喜歡的是我，我們剛才在一起了。」
真心人這才正眼看他。愣住的臉，沒有使出任何掙扎。
一滴兩滴，沒有聲音的水珠途經窗戶外的空曠，流落在下方的紅土跑道上。
三滴四滴，兩人不知對峙了多久，直到真心人雙眼漸紅，他才鬆開手指，任真心人滑坐在椅子上。
五滴六滴，「我早就知道她不喜歡我了」真心早被拒絕過太多次了。
打掃後的下課時間非常長也非常吵雜，沒有人注意到大雨將至的水珠散落。
「只是……有個人能待在那……真的很好」放任四周被翻覆的凌亂，真心人趴在桌面的書本上。
七滴八滴九滴……嘩啦啦啦──傾盆大雨瞬間覆下。
坐在窗邊的同學都趕緊跑回位置將窗戶關上。他卻沒有關窗的動作，站在原地，讓雨濺濕他的桌面也濺濕他的肩膀。
愧疚的感受比得到愛情更讓他感到揪心。
「答應我，要對她好。」
「我答應你，會對她很好很好。」他要連同癡情者的份，用心愛護她。
「我答應你，會對她很好很好。」他要連同癡情者的份，用心愛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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