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衝動的魔鬼,這是她一輩子都難以釋懷的心魔。
笑得出來嗎?爽快嗎?
但我總覺得你/妳不該因壞人犯的賤而懲罰自己。
她走進車廂時沒聽見婦人發出微弱的嘆息,熟稔地走到面向牆角的位置坐下,火車正駛進隧道。
整節車廂靜悄悄的,青綠色的老舊日光燈隨著不平的路勢震盪,她透過高處廣告壓克力板反射的光影打量起車廂的人:旅人三三兩兩落座四處,就像是每個非尖峰時的乘車日常,沒有特別顯眼或特殊的存在。
在與男友交往的這三年,她都是搭這班清晨的火車回家。
想起兩人這些年的點點滴滴,她下意識拉緊大衣的領口,已經卡在喉嚨的釦子更是因此在脖子上逐漸勒出紅痕,她正極力阻止一股溢出喉頭的噁心……
「小姐,不好意思齁!」
婦人親切的台灣國語輕呼著將她拉回現實,她鬆開泛白的指節。
「因為我的行李太大了,一直往前滑,想說把行李放在這個位置好嗎?」婦人額上掛著幾綹黏膩的髮絲,一件深色的薄短袖上沾染深淺油垢。
「可以喔。」她斜眼看著銀色的行李箱斑駁掉漆,拉桿上綁著的那袋便宜碎花塑膠提袋飽飽鼓起。
「謝謝妳齁,我就坐在後面而已!」婦人將行李放進她鄰座的空位,自顧自地坐回後座。
她聞到婦人與行李上難聞的油耗味,一邊抽出衛生紙掩住口鼻,一邊拿出口袋裡的手機。
視窗裡最後一則訊息停在昨日,她毫無留戀的長按刪除,更往上一一消弭兩人曾經親密的對話。
婦人的聲音突兀的從椅背的間隙傳來:「啊~是男朋友的訊息齁~」
她緊張地鎖屏,戒備地轉頭看著兩顆笑瞇瞇的豆眼從椅背射出熾熱的眼波。
「阿姨懂啦、阿姨也有年輕過~」婦人靠回椅背,帶著中年人常有的前輩姿態,輕蔑地說著。
她心下一股無名火因為婦人的傲慢而燃起,站起身,正打算說些話反駁。
誰知婦人話鋒一轉,語氣冷冽如冰:「但是男人齁,沒一個好東西。」
婦人垂下目光,左手緊握住拳頭,另隻手則開始正面反面的在大腿上來回摩娑,而隧道裡的燈光不斷在兩人之間飛逝……
她和男友維持了三年的婚外情關係。
男友任職的廣告公司,在網路上徵選素人拍攝廣告,出自好奇心與虛榮,她寄出自己的個人資料,也順利通過了試鏡。
她並不是所有人之中最漂亮的,三人中的其他兩人甚至是叫得出名字的網美。但也許就是因為自己不夠出挑,所以男友才敢來搭訕。
「妳可是我保送的名額喔,我很看好妳。」這是男友編的第一個謊,就此織成她三年的漫天荒謬。
男友雖已婚卻從不避諱人夫的身份,那隻套在無名指上的戒指從不曾被拔下。她起初也並不在意,因為男友從未隱藏過她的存在,她也真接演了不少廣告,雖然都是插花的小配角,但用來滿足她的虛榮足矣。
她總是小女人般依偎在男友身旁,陪著交際應酬,陪著吃飯睡覺。
她欣賞男友在臉書揭發的畸形職場,裡面的忍辱負重、鞭辟入裡、不畏權勢、勇敢真我。
她最心疼的是英雄只會在她面前展現出的軟弱。
漸漸的愛慕漸濃,她越來越依賴、越來越崇拜、越來越顧憐,甚至萌生了佔有。
直到戀成瘋魔,她信極了男友在枕席說的情話:「我會娶妳。」開始往男友家裡打去無聲的電話騷擾,甚至時刻緊盯元配的社群動態、開始要求關係的對話。
「我不想要妳誤會我是在騙妳,我確實深愛著妳。」男友深情的注視著她。
「那你為什麼不能離婚?」
「我還有兩個小孩啊,我是有肩膀的男人、不可能拋棄他們!」說得義正嚴詞,帶著對現實的莫可奈何。
「那我就活該忍受一個人的寂寞嗎?」這是柔弱的她第一次說重話。
男友像是被嚇到了,又像是意料之中,緩緩將她拉進懷裡:「我們保持這樣的狀態不好嗎?我們很常見面啊。」
「好嗎?」她笑著推開男友,顯擺的晃了晃手腕上的新鮮刀痕。
男友這才看見她有多受傷。
「妳……幹嘛這樣?」微抖的聲線彰顯了害怕之情。
這是她第一次在男友的眼裡看見除了自信之外的情緒。
「看來你也沒有你說得這麼好聽吧。」
「我等一下還要趕著去拍片,妳先回家好了,我們之後再聊。」男友閃躲的眼神為這場要人憐惜的老套戲碼澆上冷水。
後來的這半年,兩人關係降到冰點,男友有意識地躲避著她。
她不再接到廣告的拍攝,不再被帶去交際應酬,她甚至察覺男友文章中的邏輯漏洞、發現下方留言多是虛偽的奉承,最後她再也不是第一個為他按讚的人了。
「妳知道妳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打來我家的人嗎。」
元配聲音冰冷,但出手闊綽,將一包二十萬的現金放在桌上。
她也意外自己當下竟是心如止水,平靜的離開了咖啡廳。
抵達男友租屋處時已經是昨日深夜的事情了。
再後來……
「妹妹啊,妳猜阿姨做了什麼?」婦人總算察覺到她的目光,笑嘻嘻的抬起頭。
此時,火車終於開出隧道,清晨的曉光僅有一束破出雲翳,正巧照進婦人的窗。
原來婦人額上的黏膩不是因為汗水,深色的短袖上有深深淺淺的血紅,而婦人面上詭異的笑容燦爛到裂出臉頰……她背脊的涼意像雞皮疙瘩快速地蔓延到每寸毛孔。
她害怕的別過身卻後知後覺的在廣告壓克力板中看清自己──額上的血水黏膩住髮絲,大衣敞開一件噴濺血跡的短袖,還有那張與婦人生成一模一樣的魔鬼面目。
是的,是了,她想起來了……婦人在腿上反覆摩娑的手,像極了稍早她正在片肉的刀鋒。
「JESUS!」──直衝腦門的血腥讓她忍不住乾嘔,她下意識要逃離可怕的事實,卻被放在鄰座的巨大行李絆倒,跨不過的那包塑膠碎花提袋使她踩進一腳熟悉的溫熱肉感。
她踉蹌跑出車廂,身後久久迴盪婦人放肆的狂笑……
是的,是了,昨晚她殺了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