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綺湘就病了。
她躺在床上,全身虛軟無力,臉龐呈現不自然的潮紅色,不斷冒汗,意識模糊的低喊很多旁人根本無法辨識的單字或者句子……我讓蘿依和小芳到處去找醫生來為綺湘治病,卻依然沒有起色。
綺湘的病倒也連帶影響了凝香樓的運作,姑娘們無心接待客人;而我,失去最熟悉的悅華琴之後,也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唱歌了……但最糟糕的是外人的態度,凝香樓最主要的支柱一垮,每天都有莫名其妙的民眾在門外叫囂,有時候是男人,但大多數都是女人,她們在門外不停謾罵,說綺湘完全是自作孽,開這種娼寮也莫怪老天爺懲罰……蘿依氣的想衝出去,我一把攔住她。
「憑箏!妳聽聽那像話嗎?」全身發抖,她臉都蒼白了,眼淚停都停不住。「她們、她們怎麼能這麼亂說話!這兒才不是什麼娼寮!……」
「現在最重要的是綺湘,外面那些人根本不值得我們浪費任何一點心力。」
聽了幾天門外的叫罵,當然我也被點名,說「歌姬」這個稱號不過是種噱頭,其實琴技普通長相平凡……這個時候,我終於深刻體認到當初祈月給我的告誡,她要我有心理準備,除了綺湘,當地人不會對我太好……現在我也才知道,從前綺湘嘴裡什麼都不說,私底下卻為我擋去了多少麻煩。
幾乎可說風聲鶴唳的現在,唯一還對我們伸出援手的是拉德夫。他不顧其他閒言閒語,一手包辦凝香樓所有日常開銷,還動用管道為我們從鄰國運來生活必需品……因為日遙已經沒有人願意接我們的生意了,就算奉上銀票也會被原封不動的退回來。
「蘿依,把眼淚擦一擦,綺湘的藥已經差不多煎好了,妳和小芳過去餵她喝藥,好嗎?」
她點點頭,抽抽噎噎跟著小芳出去,我這時候才放鬆下來,靠著椅背,深深呼出一口氣。
聽著門外似乎永不止息的叫罵,我握緊拳頭,心驚膽跳的顫抖。
「妳還好嗎?」進來的是拉德夫,他剛送來整月份的柴火,手上還沾了一些煤灰。
「我很好。」拿出手帕,我替他將手上的髒汙擦乾淨……他卻握著我的手不放。
「妳太緊繃了,別把自己弄得太累。」他的眼神,很擔心。「在這裡聽那些人無聊的聲音作什麼?我送妳回房休息。」
「我可以……」低聲呢喃,我下意識抓緊手帕,其實這些天,我幾乎都不敢闔眼。
綺湘病的那麼重,我害怕一覺醒來,聽見最糟的消息。
「憑箏,」這兩個字的發音非常標準。「我答應過要保護妳,別讓我擔心。」
看著拉德夫,他臉上有著沉重的黑眼圈,我突然覺得有些愧疚,他那麼盡心在為整個凝香樓努力,我卻讓他這麼擔心。「聽你的話,我會好好休息。」
「太陽很大,讓我送妳回房吧。」他牽著我的手,就算兩人關係已經明朗化的現在,還是堅持以禮相待。
一路彎彎曲曲,拉德夫貼心的為我擋住太陽,抬眼看他,強烈的日光照在那張臉上,幾乎模糊了形狀。讓他寬大的手掌握著,我突然想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八個字,這個瞬間,我們好像可以就這樣一直一直走下去。
「在想什麼?」感覺到我的精神恍惚,拉德夫側眸微笑。
「貝塔沙羅那邊,有消息了嗎?」拉回心神,我想起這件重要的事。
「今早的快報說那裡似乎還留有他國殘存的兵力,零散的打了幾場小仗,城主已經加派人手,希望能盡快救出生還者。」
心情又是一沉。「那就是還沒發現活口了。」
「妳得相信城主,他說會盡力,就別再擔心了。」
「我會試試看。」
踏進房裡,我的視線落到地上。從那天之後,我就再也不敢直視那把曾經屬於我的悅華琴了。
「好好休息,」讓我躺上床,他拉過旁邊一張椅子,坐下。「我就在這裡陪妳。」
而交握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謝謝。」這是最真心的一句話。
然後我閉上眼睛,陷入沒有邊際的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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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浮沉沉,我夢見自己穿著華服來到日遙的大殿之上,城主薩蒙斯端坐於主位,兩側都是朝臣。
「拜見城主。」我朝他福福身。
「這位,可就是名動天下的歌姬?」他發問了,聲音靜靜迴盪,卻沒有人回答。
「陛下問話,何故不答呢?」旁邊一名侍臣憤怒的對我大吼著,所有人開始議論紛紛。
「綺湘?」愕然抬頭,我四下張望,心裡莫名湧過一波又一波慌張。明明記得是她陪著我一起來的,人呢?為什麼綺湘不見了?
「誰是綺湘?哪來的這個人?」許多陌生而且巨大的臉漸漸向我逼近,聲音帶著怒意,表情卻都是笑的,歪曲而且詭異的笑著。「沒人見過綺湘啊?」
「不對,她陪我一起來的……」綺湘不會消失,她絕對不會無故消失。
「或者她殘了、缺了、死了,來不了了呢?」一把聲音這麼說。
侍衛紛紛衝上來,數不清的手一齊抓住我,我被緊緊棝著,怎麼樣都掙脫不開。
薩蒙斯又開口,像跳針的老舊唱盤不斷重複相同的問句:「這位,可就是名動天下的歌姬?……這位,可就是名動天下的歌姬?……這位,可就是名動天下的歌姬?……」
全身發毛,我試圖搜尋那道身影,卻被黑壓壓的人影擋住了視線。「綺湘、綺湘……。」
「綺湘不是死了嗎?她死了呀!」侍臣突然拉過我的頭髮,佔滿我視界的臉有著歡快笑意。「陛下正在問妳話呢?何故不答?哈哈!何故不答?!」
綺湘不會死,她不會死!恐懼的閉上眼,我聽見自己瘋狂大吼……
「綺湘!妳在哪裡?!綺湘!不要丟下我一個人!綺湘!綺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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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不清楚自己在掙扎什麼,等我回過神來,正被拉德夫緊緊擁在懷裡,臉上縱橫著眼淚。
「妳做惡夢了,那是惡夢,那是惡夢……」沒有放手,他在我耳邊催眠似的說了一遍又一遍。「那是惡夢……那是惡夢……」
哭著喘息,我在他懷裡顫抖了好久好久。
直到恢復了焦距和視力,我才看見窗外一片黑暗。
「我……睡了多久?」
像耗盡了力氣,我只剩下氣音。
「妳睡了十多個小時,天已經快亮了。」
是嗎?居然又過了一天。
「綺湘在哪裡?」我又問。
「昨晚吃過藥,狀況好了一點,有人徹夜守著她,不用擔心。」
「謝謝,」他的體溫很高,在微涼的清晨裡帶給我莫名安心。「謝謝。」
門被推開來,手上捧著熱水的蘿依尷尬站在門邊,不知道該進還是該出。
輕咳一聲,拉德夫放開我,表情也很不知所措,訥訥的說了句文法錯亂的中文:「我……看看……新消息……有沒有。」就趕緊離開了。
他一走,蘿依就吃吃笑了起來。「這麼大個兒,還會害臊?」
「有什麼好笑的?」啼笑皆非,我接過她手裡的熱水。「怎麼是妳端水來,小芳呢?」
「她昨晚替我的位子守了綺湘整夜,剛剛才讓她去休息。我看綺湘睡的沉,想先過來喚妳起床,誰曉得竟撞破好事呢?哎。」
「沒有什麼好事!只是我做了一個惡夢……」擰乾熱毛巾,我擦去滿臉狼狽。
「惡夢有啥好怕的?」拿著梳子,蘿依走過來替我整理頭髮。「終究會醒不是?」
不得不承認,這句話真是該死的對。「是啊……終究會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