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就知道冰姈是個蠻不講理的通緝犯。雖然早就知道她隨心所欲,只是因為私人的理由而開始這樣的訓練──但是,她說了,這個被製造出來的世界在她因為他人扭曲『息』、或是攻擊她時,會強制啟動保護她的魔法,剝奪攻擊她的人的生命力。這意思是,就算是對黑魔法有點抗性的索羅,在冰姈所設下的規則之中,很可能……警覺到話語之中隱藏的威脅,內裡彷彿每個細胞都在鼓譟著得立刻帶索羅離開,莫葉壓抑著翻湧上來的情緒,盡可能保持冷靜地朝少女開口。
「索羅……會死嗎?」
聞言笑容依舊未減,冰姈伸手撥順其中一條馬尾。「那得看你的表現了。」
少女的模樣彷彿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切。過去的事情自己並不清楚、也沒有詢問過,但是,她能如此鎮定,或許是因為曾經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也說不定…… 又或者,冰姈只是單純的不在乎他人生死。只是不管真相如何,她的話語之中藏著線索,示意只要他能滿足某種條件,就有挽救索羅的可能。
「要怎麼做才能讓那個魔法停下來?」表面上將兩人分開的訓練像是考驗索羅,其實更是在考驗自己──明明是自己把索羅捲進來的,說什麼都得達成冰姈的條件才行。
「那是辦不到的。強制啟動的魔法一旦開始運作,就連我也停不下來。」看出莫葉的心思,冰姈沒有急著趕他走,倒是自然地雙手環胸往後靠坐、滯空翹腳呈現出最具代表性的坐姿。「而且你也知道,進了別墅,不管有沒有『時間壓縮』,作為進來的代價,無論是誰都必須要待滿三個月才能出去。」
冰姈的說法是以別墅外面的正常世界而言,他們在這裡度過被壓縮過的三個月,實際上真正的時間只會經過六小時。而若是冰姈沒有為了訓練而壓縮別墅的時間,這裡的三個月就會跟外界一樣是三個月。經歷過一次的莫葉相當清楚這一點。知道呈現那個坐姿的冰姈會進入一段長篇大論的時期,蹲跪在索羅身邊的少年沒有移開視線,耐心等待少女繼續往下說。
「普通魔法師的話,被這麼榨取生命力是撐不過今晚的。」毫無緊張感地道出這番話,冰姈微微偏頭。「弟子現在這狀態的話,最多是明天中午吧?」
單方面宣告索羅的死期將屆,少女瞇細似是滿懷心機的金眸,嘴角是顯而易見的弧度。
「聽見這消息也沒有動搖,是習慣了?還是放棄掙扎了?」隨口做出不負責任的猜測,她輕輕一笑。「告訴我,你的主從誓約──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沒有反駁冰姈的猜測,忍耐著焦急與不安,維持著半跪之姿的莫葉做了個深呼吸。「為了保護索羅。」沒有迷茫、沒有猶豫,僅是以再平靜不過的語調敘述事實──越是這種時刻,越是不能失去理智。冰姈本來就不是單純為了阻止索羅死亡才跟他搭話,收徒的目的也只是為了滿足她個人的興趣與喜好──誰會活下來、誰會死去,對早已能夠獨善其身的她毫無意義。
「沒錯,主從誓約就是這麼引導的。」似是對這回答相當滿意,冰姈伸出纖細的指尖來回比了比莫葉跟索羅示意兩人的主從關係。「但是,說是為了保護,你卻完全不了解那到底是什麼意思──現在起就很有實感了吧?這才是這份誓約的價值所在,也是持有亞奧劍的人,真正必須背負的主從誓約。」
重複強調這一點,冰姈注視著重新浮現於地面的黑色紋樣又漸漸淡化隱藏起來,她知道被弟子啟動的機制已經再次重新置入,原先索羅身上的那些則會繼續侵蝕──然而,對冰姈來說,那並不構成危險。重點在於交付給莫葉的這番道理,少女是為親自見證與傳遞自亞薩奇爾與普依路兩位曾經持有兄弟劍的偉人之間,傳承下來的關係。
至此自認已經導出結論,冰姈的笑容溫和了些許。「心仍在動搖的戰士,是不可能貫徹主從誓約的──你想救弟子對吧?那就貫徹這份『守護』給我看吧。」一面重新開口,少女將手上的絨布袋再次扔給少年。「明天日出之前,要抓跟今天這些不重複的雀五百隻;裡面曾經抓到過的我都做好記號了,你就好好為了保護主人努力吧。」見莫葉不發一語地接下道具袋,冰姈滿意地揮了揮手示意加油──「記得把弟子搬回去,我要復原這裡了。」
「明白。」冰姈一直以來都是貫徹自己的立場用隨心所欲的方式教學,事到如今也沒有時間繼續多花心思在探討或是不滿上了。而且,她並沒有拒答問題──撇除蠻不講理的行為,教學之心是真實存在的。儘管她沒說要怎麼解決、卻也沒有說無法解決。那很可能表示在她眼中,只有讓事情嚴重至此才能傳達要告訴他的道理,而索羅只是剛好在這堂課上成為了她的教具。
收好那個不管裝了多少東西進去都一樣小巧的道具袋,莫葉這才伸手將失去意識的索羅橫抱起來。要做的事情已經很清楚了,他毫不猶豫地往城堡的方向邁出腳步。
◇◇◇
昏黑的視野中,率先喚醒意識的是陌生的女性嗓音。「大人。」那聲音相當溫柔,充滿暖意。「冒昧打擾了……聽姆拉特大人說,大人已經四天沒有闔眼休憩……若是沒有體力,支撐不住這般操勞。我為大人準備了一些點心,希望合大人胃口。」
循聲望去,是一位看似與楚楓差不多高的少女。兩手端著托盤的她站在一處石造的窗框附近,有著束成馬尾的珊瑚紅長髮、以及水靈的淺褐色圓眸。說完這番話的少女恭謹地向倚在窗框上的人欠身,在她眼前的正是索羅看過無數次的銀髮人。回過身的銀髮人展露出的,是一臉溫和的笑容。
「謝謝你,珞玨。」喊出了少女的名字,銀髮人俯低視線。「不好意思,讓你們擔心……特地送來這裡,辛苦你了。」深知對方是為好意,銀髮的魔法師並沒有推辭或拒絕,僅是安靜地伸手拿取了托盤上形狀酷似饅頭的焦糖色果實就口。儘管不知道嚐起來如何,也能從銀髮人舒緩許多的眉心判斷一二。
珊瑚紅髮的少女珞玨輕輕搖了搖頭,隨即跟著俯首。「我……沒有戰鬥的能力。作為專仕家務的系別,能像這樣為大人略盡綿薄,是我的榮幸。」她再次仰首,目光是殷切與期盼。「大人……是我們的希望。」
道出稱頌之詞,珞玨向著銀色魔法師微笑。「願大人──」在她說到一半時,索羅感到自己上浮水面般,距離眼前所見的二人越發遙遠,只留珞玨的溫婉嗓音尚在道出未完後句──「武運昌隆。」
隨祝福之語輕柔將意識揚起,索羅睜開了眼睛。
身體周圍浮著一圈沉黑色幽光,像是一個量身訂造的牢籠,擁有無形的壓迫感與重量。眨了眨眼,還在看眼前挑高的天花板與其古典的設計,另一道相對熟悉的聲音就到了。「你醒啦?」翹著腿坐在一旁的窗框上,隻手撐頰的少女笑盈盈地注視床上的人。外頭已經天黑了。
「練習……」意識到自己在訓練中途倒下,索羅嘗試著爬起身體,卻被鉛塊般沈重的深黑色桎梏勒緊,甚至警告似的放出閃電──又麻又痛的電擊逼使索羅不得不在一聲悶哼下又躺回床上。
「我勸你別亂動比較好──剛才倒下前,你已經親手啟動了這裡的強制防衛機制,為了保護我而啟動的魔法正在侵蝕你。」像是在照護、又像是單純的探望,冰姈的語調比預想的還溫和。「要是逞強活動只會加速侵蝕,現在你已經開始發燒了喔?」
經她一說才發現腦袋感覺暈乎乎的。身體很熱、臉好像在發燙、呼吸有點費力、神智卻異常清醒。索羅不是很能明白發生了什麼,冰姈仍繼續往下說。
「這個世界很方便。但因為這份方便,有著進來的人不待滿三個月就無法出去的代價……」她笑了笑,逕自起身走到床邊,把因為索羅剛才嘗試起身而滑落的被子重新掩回去。「這本來就是為了莫葉設計的訓練。以前你就已經畢業了,只是想讓你接近『回想』一下,效果比想像中還好呢。至於莫葉──現在正為了讓你出去想盡辦法。還真是幸福呢。」
注視冰姈的舉動,索羅艱難地維持因為逐漸攀升的額溫而越發遲鈍的呼吸。拉起被角什麼的,明明可以用魔法辦到這件事,她卻沒有這麼做……雖然表達關心的方式不太一般、雖然行為讓人不敢隨意贊同,但是冰姈其實沒有像她自己說的通緝犯身份那麼壞……她或許,只是已經對人類失望了而已。
那位同樣是冰姈弟子的銀髮魔法師,是不是也有著同樣的想法呢?
注視冰姈從床邊退開身,她輕哼一聲。「現在大概三十九度吧?只要你沒有離開別墅,還會再燒更高──在莫葉完成課題前,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離開床畔的少女踩上窗框作勢要離開,卻又在關鍵之際突然回過頭。「可別死了喔?」落下這句近乎強人所難的囑咐,冰姈笑著往窗外輕巧地一躍,匿去身影。
身體被禁錮般難以自由活動,腦袋跟皮膚像被燒烤一樣炙熱、內裡卻被掏空似的冰冷。過分奇怪的感受促使呼吸不順暢的人只得乖乖躺在被窩。冰姈離開沒有多久便再也支撐不住思緒,闔上沈重的眼皮,索羅遵照冰姈好好休息的提議,放任意識墜入無邊的黑色深淵。
◇◇◇
索羅有生命危險。
主從誓約不斷傳來這樣的警告,對於集中精神在修練這件事上無疑是干擾。不過想想也是當然的──身為息系這般特殊的魔法師,索羅雖然有深不見底的強悍實力,本身沒辦法運用自如的情況下,往後恐怕還會出現很多次類似的情況……
「突擊。」蠕動嘴唇唸出咒文,藏身高聳樹叢中的莫葉縱身躍起、看準目標迴身揮劍,任由紅色刃光斬落了數隻才剛被驚飛便被擊中的雀鳥。他翻身落地、上前將一點血都沒流、僅是被擊暈的小動物迅速收進小巧的袋內,又吁了口氣。
為了完成冰姈的要求而與大自然的生物搏鬥,意外是相當需要集中精神思考的。這些雀鳥雖然腹部是白色的,卻會很精明的躲在樹叢中用漆黑的翅膀保護色掩藏自己。不先趕出來的話要在黑夜中抓到並不容易,但牠們不會因為自己的狀況刻不容緩而留情。注視袋上朦朧的浮現出數字顯示已經抓到幾隻之後數字便消失,莫葉知道自己才剛將課題進行了一半。
一邊找尋下一個目標,莫葉轉換起蹲守的陣地,回憶冰姈的行為開始推測她真正想要告訴自己什麼──憑她的身手,在這個世界要立即殺掉他們兩個弟子並非難事。會這麼刻意地讓索羅陷入危機,肯定是有某種意義的。
她曾經指責過,身為妖精戰士一族的自己與戰系這個魔法系別相性非常良好,加上莫魯族在學魔法的年紀前本能先記住的是打架,所以至今為止的戰鬥都沒有全力應戰過;要是認真對付皇家鍊金術師兄妹那樣的人類,就算沒有亞奧劍也不應該輕易落敗。輸給他們的主因除了基礎不穩容易用力過猛以外,戰鬥方式也是靠著本能跟模糊的族內對練記憶,這跟不會戰鬥幾乎是一樣的意思。
為了矯正這一點,冰姈用了許多方式;像是跟食肉動物賽跑來訓練基礎體力、跟動作敏捷的動物打架等等來訓練感官、用抓體積小又會飛的動物來訓練輸出魔力的力道調整,將讀取周遭的殺意與感知環境的能力提升後,才教起莫魯族的劍術。明明自己也只看過一兩次父親使劍,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不是莫魯族的少女,卻相當清楚他們一族所使用的劍術是什麼樣子──正統得彷彿她曾跟族裡的誰學過。根據她所述說自己的過去,她應該是在世界還沒有魔法的時候就已經出生,也就是說,她有可能見過活著的普依路跟亞薩奇爾……
撇除這些謎團跟得不到證實的猜測,他是感謝冰姈的。剛開始正式訓練前冰姈還曾刻意問他是否還記得親手給索羅致命傷的舉動,也是為了告訴沒辦法回話的他要將這些懊悔跟痛苦全部轉換為成長的食糧──悲傷無處不在。而能否克服這一點,端看碰上這件事的人的選擇──若是依然想選擇守護就跨越心魔,再次拿起劍。
為了成為索羅的騎士,他確實憑自己的意志舉起了劍。然而冰姈的意思是,主從誓約並非那樣而已──過去曾經持有過亞奧劍的父輩與祖輩,甚至神話中的英雄亞薩奇爾,也曾跟誰締結了主從誓約吧?耳熟能詳的神話故事裡,先祖亞薩奇爾與他最好的朋友普依路,肯定也……
又抓住了幾隻雀鳥,莫葉猛然意會到了什麼。
主從誓約不是只為了保護主人本身的安危而已。雖然是由私情誕生想要守護索羅的意向,但從一族傳承下來的,是即使想保護的人已經倒下、誓約警告著對方有生命危險、甚至對方已然逝去,為了保護主人與主人的意志也得繼續前進的覺悟。這才是主從誓約中,真正必須貫徹的『守護』──即使未曾證實,卻能感受到索羅的意志與其溫柔良善的本性,是希望這世界不再如此殘酷。受到這份溫柔吸引而想站在索羅身邊的自己,究竟能否為了支持與守護主人的意志而在危機之時仍能堅持完成該做的事,這或許就是少女刻意安排這個訓練的理由……
彷彿呼應少年的發現,亞奧劍劍柄上的寶石亮起澄澈的光芒。擁有自我意識般,劍傳來了清晰的脈動。感受到異樣,莫葉不禁往下看去。不知何時已經散出絢爛紅光,耀眼奪目的亞奧劍輕盈地像是在引領、告訴自己怎麼完成這一次的任務──如何掌握魔力的消耗、劍揮出後會產生的軌跡、目標會呈現的狀態,透過亞奧劍清晰得讓實力足以再往上提升一個檔次。
即使仍然懵懂,抓住守護的方向後,傳說之劍給予的竟是如此振奮人心的正向回應。莫葉不禁失笑──冰姈真正所想教給他的,其實是要他守護好索羅的人跟索羅的意志啊。拐著這麼多彎才能夠被點通的自己,或許也不是什麼優秀的學生。不過,有一點還是很清楚的──要是索羅在這裡死去,就真的什麼都沒了。為了不變成那樣,怎樣都得在時限前完成課題才行。
握上劍身輕巧的亞奧劍,莫葉放輕呼吸低聲唸出咒文、配合亞奧劍的光芒令其延伸分散──恢復銳利的目光緊盯藏於黑夜中的雀鳥群。隨著又一次縱身揮劍,被驚動的雀鳥群紛紛振翅飛起。
「解放!」首次使用延遲咒文,事先透過亞奧劍放出、佈置在樹叢的多處戰靈們像擊球般將許多雀鳥們紛紛打落,接著送進絨布袋裡。
最終,使出渾身解數的少年趕在日出前找到了在岩堆上屈腿抱膝、坐姿愜意地等待他的少女,交出了手上的絨布袋。
「為了找到答案很努力嘛。」偏頭等待的少女臉上是彷彿在說『我就知道你可以』的得意笑容。似是知曉一切的她接下絨布袋後,起身自岩石上輕巧地躍回地面,隨即一彈響指──被純黑的長袍包覆、雙眼緊閉的索羅憑空現身──見狀幾乎是反射性地上前,莫葉迅捷地伸手橫抱住滿臉潮紅、體溫高得嚇人的魔法師。確認接住對方後,莫葉亦發現自己身上不知何時也套回了代表魔法學院的黑袍──這是冰姈要送他倆出去的意思。跟猜想的一樣,即使沒有達成滿三個月的條件,冰姈依然有著其他讓人出去的手段。雖然她並不怎麼坦率,行動卻是毫無疑問地透露出她對於稱作「弟子」的對象,有著一定程度的包容。
「現在燒到四十一度快四十二了,就算回到醫療中心,退燒也需要一點時間。」大方地透露索羅的現狀,冰姈再次彈指,將兩人的位置轉移到一開始進來的懸空道路之處──太陽緩緩自冰姈背後的天空升起,壯麗的山巒與聳立於世界中心的城堡看上去就像一幅畫,正如他們一起進來別墅的那天所見到的景象。
「好啦,人我可是還你囉?」意有所指地瞇細金眸,少女輕輕一笑。「雖說還不知道醒來的會是誰──你就慢慢等弟子醒來吧。」
知道一切卻又會賣關子的態度,莫葉已經從騎士團的班長洛德身上嚐過不少次。但是,跟在外界不能隨意道出真相不同,在自己的世界裡仍選擇賣關子的冰姈是刻意不說,要留給當事人自行體會、她再從中獲得樂趣的──這或許就是身為最強的她才能擁有的隨性。莫葉很清楚,即使想問冰姈那是什麼意思,指導他的少女恐怕也不會給他答案。
沒有回應冰姈的話語,莫葉擁緊索羅,注視腳下的別墅入口亮起柔和的白光──直至光芒散去,兩名一年級生與滯空的冰姈才一道精準地現身於亞薩奇爾魔法學園內、除去沃芙以外沒有其他人在的醫療中心裡。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