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第一天（九）

當張謙睿不在家的時候，其中一個他經常去的地方，就是他編輯的辦公室。有幾天他去的時候會帶著已經被催促了很多遍的稿件，但大部份時間他都只是剛好路經那裡，覺得無聊，就上去喝杯茶。

當然他編輯的辦公室也並不只是一個人的辦公室，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負責不同工作的同事，他們早就對有其他人在他們的工作環境進進出出感到習以為常。

有時他交了稿，還會待上幾個小時，跟主編老許聊一下各自家庭的事，或者社會的事；又如果在前幾天他們有看到其他優秀的作品，就會互相推薦一下，他也經常向老許八卦，想知道最近讀者都喜歡看甚麼。

有一次，老許說他們最近發刊了一本新的雜誌，每月出版，內容都是針對社會政治文學文化的各種評論，範圍覆蓋時事、國際、哲學、藝術、電影、文學，是一本比較嚴肅的議論性的期刊。他還說，他們邀請的每一個專欄作家，文筆都必須非常鋒利、獨特，他們往往本身就已經有出版過，有一定的名氣，才會吸引到固定的讀者群。

張謙睿聽他這樣說，覺得他只不過是趁機在面前炫耀一下報社的成績，他也不太感興趣，假若他被邀請參與，另作別論。

果然老許最後沒有邀請張謙睿，只是說要他拿一本，叮囑他回去看看，然後就把最新的那一期塞到他的袋子裡。他回到家，把東西放到一邊，就去忙其他東西。那本雜誌，他後來想起，他沒有看過，也早已經忘了放在哪裡。

幾個月後，他又有一天上訪了老許的辦公室。那天他帶了一共兩百多頁的終稿，是一本寫了大半年的小說，終於完成了，特別得意。那天何語純也有跟他一起去，這是他們的一個習慣，自從結婚之後，每當他完成了一個作品，交了稿，她都會跟他慶祝一下，不管書最後賣得怎樣，反正順利做完了一件事，也值得高興。那天何語純開著車，在報社樓下等他，他跟她說交了稿就馬上下來，因為他們打算開車到山邊，吃一家很久沒有嚐過的農家菜。

他剛上樓，電梯門一開，就快步走到辦公室門前，把鈴按了兩遍。不知為何，他從小就不喜歡讓別人等待自己的感覺，就算對方很清楚的表示不介意，他還是會覺得有心理壓力，要趕快把事情做完。他走進了報社，走到接待處的同事面前，跟他交代這是給老許的書，然後他就轉身，往門外走去。

一回頭，他就看到尹素文從門外走進來，手上拿著一堆厚厚的文件。

那瞬間他們都顯得很詑異，大家都有點不知所云，但那種尷尬很快就消失了。他們還是很得體的問候了對方，而在簡單的交流之中，她說她正為報社雜誌的三個專欄執筆，這時張謙睿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當時老許偏要他看一下這份雜誌的原因。

張謙睿和尹素文，已經有十年沒見面了；他們分手的時候是二十二歲，現在三十二，過了這麼久，她臉容明顯的憔悴了不少，但五官還是一樣的精緻、談吐舉止還是跟以前一樣坦誠直白。她看到他手上的戒指，一點時間也沒有浪費，馬上向他祝賀。她也主動的跟他說，她結過婚，離過婚，現在有一份不錯的新聞編輯的工作，業餘投稿。

「相請不如偶遇，難得今天再會，賞面一起吃頓飯嗎？你請客。」尹素文一邊說，一邊把她的東西放在張謙睿的手上，好讓她可以把她的墨鏡放進袋子裡。

張謙睿當時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要拒絕她。既然今天已經準備好跟太太去慶祝，就不應該隨便的改變計劃，何況這個人是尹素文。他等她把墨鏡放好之後，手沒在忙，就把她的東西還給她。

「不如改天吧，我請客沒關係，但今天約了老婆，我們正準備去山邊吃飯。」

她好像早就預料到他的答案會是這樣，在他說完後不到一秒，她就接著回答，「那你可以順道載我回去嗎，我家離這裡很近，開車五分鐘就到。」

然後電梯門就關上。

下樓後，他就帶尹素文走到車子旁邊，並向何語純介紹了她，也簡述了他們剛才相遇的經過。他提意先載尹素文回家，然後他們再去吃飯。尹素文站在一邊，看著他跟何語純在講話，只是在微笑。而何語純也一直表現得很體諒，也很友善。

當大家都上了車，她們兩人閒聊了幾句之後，那天中午，就從原來他們兩夫妻的慶祝午餐，變成三個人的久別重逢和初次見面。

因為何語純說她有點累，於是換來張謙睿開車，她就坐在司機旁邊的位置。讓他很好奇的是，無論是在車上，或者是在餐廳裡，何語純都很主動的去跟尹素文打開話題。當然這是出於禮貌，在任何情況下，有剛認識的朋友在場，大家都會儘量表現得客套一點；但因為她本身就不是特別喜歡說話的人，也不常是主導對話的那一個，所以她的這樣一個舉動，反而讓張謙睿覺得有一點擔心。

尹素文對於何語純所釋放的善意，也完全接受，她對於何語純說的每一句話都表現得很感興趣，也很同意。張謙睿不時看著車的後視鏡，看到尹素文故意把身向前傾，仔細的耹聽何語純的話語；又或者在餐廳裡，她們兩人一起坐著，一同研究餐牌，甚至因為大家都想點同一款菜而顯得興奮，兩人就好像相識了很久，那份默契和喜悅，在他看來很不自然。

回家後，何語純對於他這樣的一個疑慮，她一概否認。她說她們只不過就是特別的投緣，叫他不要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對於尹素文這個人，何語純跟她初次相見，對她的評價，竟然是一面倒的正面。她有說過，她知道尹素文是他最好的一個前女友，在見過她之後，她終於知道箇中原因。

張謙睿和尹素文，在那天短聚的時間，他們就重新交換了電話號碼，這是在何語純面前操作的。中間也有人提過，改天他們三個人可以再相約去吃飯。

「或者有一天我可以去你們家，參觀一下張氏夫婦的大宅啊。」

何語純把手放在尹素文的手上，說，「好啊好啊，你來之前就跟他說一下，看你想吃甚麼，我去準備；太難的我不會，所以你要早點告訴我喔。」

而至於張謙睿，對於他相隔多年再次重遇尹素文，心裡面有甚麼感受，何語純沒有問過，他也沒有刻意的問自己。大概他太投入做好丈夫這個角色，早就沒有很在意自己的情感。但生活當中的瑣事總是會不停的提醒你改變的存在，那天之後每當他打開電話上的聯繫人，因為第一個字的筆劃少，所以尹素文總是出現在第一頁。他又回到那個經常看到她名字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