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謙睿來到了自己的中轉站。他嘗試把眼睛張開,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小小的米黃色的房間裡。房裡面有鮮花、有相框、有音樂。他躺在床上,耳邊一直聽到在附近傳來「嗶嗶嗶」的聲音。
他神志很模糊,像有一層薄紗在眼前擋住了他的視線,同時隱約的聽到身邊有不少於一把聲音在說話,但他們的聲音很小,說的字他也聽不清。
有一個黑影在他眼前快速走過,來到他的身邊坐著。這個人雙手都很暖,手的皮膚不算滑,但很幼細,一隻撫摸著張謙睿的臉,一隻緊緊握著他的手。
在他耳邊「嗶嗶嗶」的聲音斷斷續續、時快時慢,沒有明顯的節奏。
然後又來了好幾個人,他們的影子高高低低的,像相連的山脈一樣,從遠到近,向他床邊走來。他們平均分佈在兩邊,有人站著,有人坐著。頓時他的眼前看到的都是一個個會走來走去的影子,他同時也感覺到他的雙手被不同的人握著,每個人的溫度都不一樣,大小都不一樣,但他們的相同之處就是力度,都握得很用力。
他現在除了聽到機器和說話的聲音之外,還慢慢的分辨出一些呼吸的聲音,像有人把嘴巴貼近他的耳朵一樣,把話直接說進去,說得很近,一字一句也一樣充滿著溫度。
他嘗試把眼睛再睜開一點點,卻發現眼皮變得很重;他想把手伸出去,卻一點力氣也沒有;他要把頭轉到其中一邊,又很快感到昏昏欲睡,像是就算要用完他所僅餘的一點力量,他也沒法完成一個小小的動作。
最後他沒有選擇很固執的強迫自己,也沒有打算就這樣浪費離他下次入睡之前的短暫時間,他決定很安靜的躺在床上,用心感受著現在身邊的人和事。
他的思緒慢慢變得清晰,在他用手指頭很專注的感受著床舖的質感跟握著他的人的體溫、也在他很專注的聽著所有從四方八面傳來的聲音之後,縱然他沒有辦法看得清,但他已經確信他真正回到了他這幾天以來一直在說的現實世界。
想起強伯在車站裡跟他說的,他早已經不再是年輕的那個張謙睿,再感受著現在身處的環境,他恍然大悟。
他只是沒有想到,經過了前幾天那些如幻似真的場境,那一趟讓他在不同年代不同地方自由遊覽的旅程之後,睡醒的時候他會發現自己躺在這張陌生的床上,身體沒有任何力氣,擺脫不了也掙扎不了,只能好好屈服於命運的安排。
他還想起了剛才自己在火車上,經過了一片黑暗,來到了這樣的一個中轉站。於是他又看見了那個月台,但跟剛才不一樣的是,這次他很清楚的聽到有人在叫他。
「謙睿!謙睿!」、「舅舅!舅舅!」
他的眼皮依然很重,他見到的還是一個個走來走去的黑影,但他慢慢的已經猜得到他們各自的身份。
他們依然是緊緊的握著他,他也嘗試很輕微的移動一下手指,給他們一點反應。
他在想,希望能夠在他們的手掌心裡,寫幾個字,把話告訴他們。雖然他最終做不到,但他還是感覺自己已經把字寫好,正等待著他們的反應。
而從黑影的輪廓來區別,張謙睿慢慢的把它們對應在不同的人身上。他想起了他的家人,包括他母親、他妹妹、兩個外甥;他還想起了強伯、父親、何語純。
最後他還是要承認落敗,在肯定了自己沒辦法再說話之後,他就堅持繼續在他們的手掌心寫字。他的身體保持平躺在床上,一點動作也沒有,但其實他已經寫了好幾十個字,很慢很慢的,把他想說的話用另一種方法表達出來。
對張謙睿來說,他還是那個三十多歲的年青人,雖然他現在的身體狀態跟理想中很不一樣,但經過了在車站裡面那三天的生活以後,他多麼希望、也曾經深信,他醒來的時候,世界會變得不再一樣,假如夢境真的可以變成現實的話。
他想著想著,沒有注意到,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在那個小小的米黃色的房間裡,走進了一個新的影子。
這個新的影子是白色的,身上散發著像清晨一樣的霧光。這個影子用了一把很輕的聲音,像是對小朋友說話的語氣,說:「謙睿,是時候了,要準備上車了。」
這是一把很熟悉的聲音,一把曾經倍伴他很多年的聲音。
而伴隨著這把聲音的停頓,剛才那些「嗶嗶嗶」的聲音也變得寧靜了。
張謙睿用了自己所有的力氣,流下了一行眼淚。他的字寫完了,他的眼皮也不再有重量。事情終告一段落。
剛才那個聲音一直帶領著他,陪伴他回到火車的第一個車廂。
小松鼠副手在他還沒有到達之前就已經趕快的把車門打開,然後把一個小松果隨意的扔在地上。火車司機從駕駛艙把頭伸出來,像是歡迎他再次上車一樣。
張謙睿看著他,發現剛才那個穿上整齊西裝的年青人,好像又年老了不少,體型也沒有剛才那麼瘦削。他一眨眼,他馬上又老了幾年。
張謙睿再次找了一個窗邊的位置坐下,剛才那個陪著他走到車上的影子,也一同坐下,在他身後幾個位子之外。
司機看到那個新的乘客,沒有特別的說甚麼,只是充滿善意的點頭微笑。
然後他轉頭看著張謙睿問,「坐好了嗎?火車快開了。」
張謙睿沒有說話,也只是透過微笑示意。他在玻璃窗上看著自己的容貌,卻顯得有點陌生,像第一天認識自己一樣。
他一直看著窗外很久,車站附近各式各樣的店舖林立,陽光從山下慢慢升起,店家紛紛忙碌著準備新一天的工作,路上的人也開始變多。這時火車終於要開了,窗外的人也同時把手上的工作放下,朝張謙睿的方向看過去,紛紛在車外向他揮手。
在人群後的一片草原上,張謙睿看見一隻在自由奔跑的壯馬,陽光在牠的身上反射出黃金一樣的顏色,照耀著牠沿途走過的每一吋土地。那隻馬沒有任何束縛的在跑,身上沒有綁著一條韁繩,馬蹄聲與火車在路軌上行走的聲音互相共鳴。
張謙睿一直看著,慢慢的呼出一口氣,一切就變得輕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