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廚房流理檯前,兩眼發直瞪著水龍頭,內心不斷自問:「我到底在幹嘛?」
要不是與男友的晚餐約會再次泡湯,她就不會跟內心深處的大空洞妥協。
「嘿,找個人把我填滿吧?」只要隔天與男友見面就能填起來了,她總是這樣回應它,也每次都有效。但只有今天,被放鴿子的失落感壓在心上,孤單寂寞累積出屈服的伏筆,在短暫的瞬間,她竟真的有那麼一點悖德的念頭,那時正好電梯門打開,而她的鄰居被困在家門外無處可去。
戴筱蓉並沒有想太多,只不過是收留鄰居過一晚,而她也需要有人陪伴度過低潮,有何不可?但理智回神後,尷尬才姍姍來遲。
印象中,她從未看過那位鄰居有任何親友來訪,也透過觀察知道,她從不主動與他人攀談,就算聊上幾句,回話也都相當簡短,臉上更是少見有什麼生動表情。與其說她的鄰居個性安靜,不如說像是功能設計十分俐落的人偶,不浪費時間與精力,剛剛好就好,再多的不需要。
但她又很願意多花時間給獨處時的自己。戴筱蓉就看過好幾次她寧願等下一班公車,也不追已經準備要駛離的這一班──她的通勤路線與鄰居反方向,等車的站牌正好在馬路兩側面對面。
也因為如此,她知道鄰居是個與自己完全不同性格的人。
那是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很精準的類型。
這樣的人要怎麼相處才好?
無論怎樣,待在廚房太久都很失禮吧?
最後她硬著頭皮,帶著兩杯冰麥茶走出廚房,發現鄰居纖細高挑的背影停駐在CD櫃前,專注的看著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發呆。她湊過去,看見大學時代的作品靜靜躺在那裡,「倘若」兩個草寫燙金字體瀟灑飛舞反映著光,敲進她的心海與回憶。
但回憶很模糊。畢竟要夠模糊才能懷舊,才能瀟灑回頭說出倘若兩個字。
「那是我在大學熱音社時錄製的迷你專輯。幾年前的事啦?想想還真的是好懷念。」她說話的時候,也想起自己有多久沒唱歌。
別說唱歌,連動筆寫幾行字的感覺也都忘了。
戴筱蓉開始納悶,她都將時間花到哪裡去了?
「那的確是什麼都能很單純的年紀。」鄰居這樣回答。
那人表情沒有變化,戴筱蓉卻好像感應到了什麼在空氣中震盪,是眼神還是微妙的語氣?她的鄰居似乎也是個懷舊的人,但她的懷舊與自己的不一樣,是充滿遺憾的那種。
腦子一熱,她問:「想聽聽看嗎?」
戴筱蓉伸手去拿那張專輯,觸感很真實,但回憶還是好遠。她的鄰居是不是看得見清晰的過去,連它逐漸遠去的軌跡也都一清二楚呢?沉默的聲音太巨大,戴筱蓉聽見了,也不知道鄰居心裡是不是因為想起什麼而痛著,只好順著說下去,製造一點現實:「我也可以現場唱給妳聽。」
但張口要唱的時候,又想不起來〈倘若〉是怎麼樣的歌。
過去的事她不曾回頭看,也因此,這張專輯裡的所有歌曲,自從專輯錄完之後她就沒再唱過,忘了也是自然。那時候她寫下的「倘若」,跟現在的還一樣嗎?
她的鄰居正看著她,似乎在等待她唱歌,但她一個字、一個音符都想不起來,不免尷尬,戴筱蓉只好傻笑:「其實我忘記這首歌怎麼唱了,我需要複習,要不要一起聽聽看?」
她的鄰居笑了:「好啊。」
跟那次在電梯裡看見的笑容一樣,但在她心裡激起了不一樣的悸動。戴筱蓉刻意讓頭髮遮起她似乎正在發熱的臉頰,而她的鄰居沒有發現異狀,專注聽著她年輕時代的歌,雙眼炯炯有神,不知道聽出了什麼沒有。
倒是戴筱蓉越聽這歌,心情就越複雜。
她曾經知道一個世界不是只屬於兩個人,而是充滿很多人、很多故事、與很多情感,也曾經知道所謂的幸福需要很多步驟、很多時間、很多嘗試與努力才能獲得。
或許是世事弄人,她越是努力,人們就越是離她遠去。他們對她有很多意見,這裡不夠好、那裡太超過,於是,她把自己修整得很平庸,不再做夢、不再規劃自己的人生,將幸福交給他人,而她只需要活著適應那些要求與期待。
那個能在歌曲最後瀟灑唱出「倘若」但又不後悔的戴筱蓉是誰?
第一首歌結束了,她的鄰居看了過來,而她好不容易忍住不嘆氣:「怎麼樣?」
「很厲害。歌是自己寫的嗎?」
「是啊。我從國中就喜歡音樂,大學進了熱音社後開始創作。歌詞也是,當年看了一些標榜文青愛看的書,學著寫一些咬文嚼字的東西。你有在看書嗎?」但現在不看了,也寫不出那樣的東西。比起用文字、用語言抒發感情,她現在習慣更膚淺的表達法。「你有在看書嗎?」
「多多少少。這個倒是一直有在聽。」
戴筱蓉看見鄰居正指著她隨手放在音響上的《搖滾芭比》專輯,眼睛為之一亮。那是她排解寂寞的儀式,只要男友臨時取消約會她就聽,聽著聽著就一個人度過了漫漫長夜。久而久之,被放鴿子的次數頻繁了,她也就將這張專輯放進手機裡聽,越聽越發現空洞裡永遠只有她一個。
但現在,她發現有一個人跟她一樣,會聽這張專輯,會聽那首歌──她們兩個人異口同聲說出了那首歌的名字:「The Origin of Love。」接著一起笑了。
就在這個時刻,戴筱蓉聽見自己正唱著第二首歌的尾聲:「我看見你。喔,我看見了你。」
她心想,真是時候。
在這一刻,她好像跟眼前的人心靈相通。
分明只是不很熟的鄰居,卻像是可以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她看見了在她眼前的鄰居,又從她的眼中看見自己,不是過去的,而是現在的戴筱蓉。
「一直沒機會自我介紹,我叫魏子馨。」她那有點古怪、本質上卻是好人的鄰居這麼說。
戴筱蓉深深望進魏子馨的眼睛,起先是困惑,兩秒後她才知道,她看見了她鄰居最真實的樣子。
音樂轉到了下一首歌,她認出鋼琴的前奏。
接下來她將唱出什麼呢?
不如就先這樣吧:「我就是這個戴筱蓉,很高興認識妳。」
她想起了第三首歌就叫做「讓明天好過今天」。
戴筱蓉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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