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浪漫與她的追求者:三浦紫苑《沒有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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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餐廳裡做學徒,勤奮正直又燒得一手好菜的藤丸,在外送餐點至鄰近的大學時,對研究生本村動了心,也讓普通讀者藉由他初來乍到的視角進入了植物學研究的世界。

藤丸展現出對未知的熱情,本村也樂於接待,卻不得不在藤丸坦白心意時予以婉拒。即便本村感到,在與藤丸的相處中,她與她偏門的專業,以及對此令人難堪的熱情,都受到十足尊重與喜愛,而藤丸對生活的態度令人欣賞,彼此交流間也度過了不少快樂的時光。為此,本村苦腦了好幾天,終於以此回覆:「我無法回應藤丸先生的感情。」「我無法與任何人交往,也沒打算交往。

本村這番回答,隨著書中角色進一步的獨白與對話,有不同層面的解釋空間。一方面是當藤丸的師傅警告他不准斷送一名有志女性的學術生涯時,反映出日本女研究員的困境,她們多半因成家或伴侶職涯因素中斷研究,當今多由女性改名的夫妻同姓制度,也對學術成績的累積不無影響。另一方面是在本村內心對結婚與生育的迷惘中,反映出社會主流期待下,她的選擇也讓她成為了「少數派」。

「少數派」一詞令人聯想到近年常為酷兒社群所討論、自稱,相對於順性別異性戀的性少數(セクマイ)。《沒有愛的世界》也是我開始留意虛構作品中的無性戀、無浪漫以來,首先回想起的作品之一。然而書中並無明確提及無浪漫傾向,也並未點名任何人,因而被我暫且擱置。近來重讀之後,我認為不受戀愛吸引,反而有些困惑的本村,她愛的盆栽與愛她的追求者,以及他們彼此間的相處模式,透過無浪漫觀點仍有值得一談的部分。


交往時該在哪找到熱戀的感覺呢?本村怎麼想都想不出所以然。她實在不認為自己談戀愛會比做研究更熱衷。
而藤丸不同,他認真工作,同時可以對人萌生情愫,將來想必也會組成自己的家庭吧。他不是對順理成章的過程抱持疑問或格格不入感覺的人。
藤丸的那種「健全」在本村眼裡顯得耀眼。她覺得當自己必須面臨二選一的局面時,八成會毫不遲疑地選擇研究,所以才會答覆藤丸「無法和他交往」。
不可否認的是,內心深處的確想的是「就算我倆交往也不可能有好結果,就沒必要浪費彼此的時間了。」本村察覺,這種想法其實蘊藏某種傲慢。藤丸肯定會說,「如果不交往看看,怎麼知道會不會有好結果」吧。
不知道會不會有好結果的事,光是實驗就夠了。她不想再為其他事動搖身心。

——《沒有愛的世界》


在下定決心攻讀研究所,以青春歲月換學術進修之前,本村曾自問:「對結婚和生育都沒興趣的我,該不會是不完整的生命體?」她著迷於植物,一部分是因為這是個沒有愛的生命體組成的世界:「植物沒有大腦也沒有神經。也就是說,不會思考,沒有感情。沒有人類所謂的『愛』 這個概念。但它們照樣旺盛繁殖,擁有多樣化的形態,能夠適應環境,在地球各處生長。你不覺得這很不可思議?」

她研究植物的生命,一部分是為了研究自己,回應對自己的提問。她曾數度自比為植物,表示:「如果授粉能搞定,就能讓妳(媽媽)抱孫子了。」「我曾想過要是人類也像植物一樣就好了。只要把花粉沾到雌蕊上,就會結果。」暗示她自認為同樣身處沒有愛的世界中。

三浦紫苑將這個角色形塑至此,而不僅是給她一個不想為愛耽誤研究的說法,卻又不再進一步探索,一來這是受到任職於東京大學植物學研究所的《編舟記》粉絲之邀所寫的植物學職人劇,深入探索的將是本村對植物傾心鑽研的那一面,也就是說,本村的浪漫傾向搞不好還更接近於被植物吸引。再者所謂無浪漫認同與如此的自稱,也是在與相關社群的互動中逐步形成,整天泡在研究室的本村,生活中都是同樣熱愛植物的人,身處於如此群體中,自然更容易得出是「我選擇了植物」、「我跟植物結婚了」的答案。

在同為三浦紫苑的作品中,《多田便利屋》系列也曾有「沒什麼性慾」、「沒(性)經驗」、「既不想和女人,也不想和男人做愛」的角色,或許會讓部分無性戀讀者略有所察,卻也不曾被明白貼上任何標籤。近來在台上映的電影《這就是我》(そばかす,2022)以無浪漫無性戀為主角,也有詳實的事前研究與相關對談,最終卻不曾在正片中明言,如此呈現出相對於英語圈,日本的無浪漫無性戀在生活、社群或交流中以此表達自我的選擇並不普遍。

這些面向日本大眾的作品,對社會主流印象提出為什麼?難道不照這樣做就不行嗎?的問題,相較於對社會框架嚴加批判,更是為了盡可能溫柔接納更多備感疲倦的觀眾與讀者,絕大多數也走向避重就輕的圓滿結局:這樣就夠了,至於其他人怎麼看都沒關係。這勢必也反映了日本社會的「理所當然」有多令人喘不過氣。

然而也正是在這樣的筆調下,最終讓三浦紫苑的《沒有愛的世界》成為一本準無浪漫喜劇。告白遭拒的藤丸,從「難道是因為信仰上的制約或健康上的因素?」「愛情是靠意志力能應付的嗎?」「為什麼妳敢斷言『絕對不跟人交往』?」的滿腹疑惑,進而認識了這個沒有愛的世界,一度疑似暈船過頭,心生「不高舉『愛』這個曖昧不明的大旗就無法交配繁殖的人類,豈不是更奇妙詭異的生物?」的念頭,隨後又進一步追問「可以與愛情或戀愛無關?」

藤丸觀察本村愛著無以回報她的植物世界,像她悉心照料觀察阿拉伯芥那樣,為她用心製作餐點甜品,也為她的朝氣蓬勃而開心,學習愛著無以回報他的本村。他暫時無法放下喜歡的心情,卻也坦然接受了拒絕,矛盾的心情化解於對意中人的尊重,也是對本村帶給他的,微觀植物世界中的驚鴻一瞥表達敬愛。即便有時仍會為了「拒絕自己的女孩,逐一報告她(與阿拉伯芥)幸福的婚姻生活」而眯眼苦笑。

藤丸簡直是個完美的無浪漫喜劇中的追求者,從容應付毫無遲疑的拒絕,與質疑他吃了虧、被當工具人的酸言酸語。在他眼裡,本村也從來不曾為了研究捨棄生活與愛情,正是像她那樣飽含熱情對未知的追求,回答了她對自己的提問——那是她去愛、是她生而為人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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