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彼岸花盛開之島》榮獲芥川賞的一年之前,李琴峰在新冠疫情之始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北極星灑落之夜》。就如他的其他著作一般,繁中版也由本人親自翻譯,隨後成為第165回芥川賞以來,他第一本在台灣上市的作品。
集結了短暫相會的人物各自訴說的七個短篇,在平成的最後一個冬天以新宿二丁目為舞臺共演。新宿二丁目是亞洲最大的同志區,其中貫串全書、與書同名的酒吧Polaris(北極星)就位於拉子酒吧聚集的L小路上。書中在此登場的角色不僅是性少數,更是性少數中相對的少數,即使身處所謂性少數的群體中,主流與邊緣化的緊張也無法解消。在男同志酒吧數量遠超過女同志酒吧的二丁目,女同志、雙性戀女性、女扮男裝或者是跨女,來自日本、台灣、中國又或海歸,他們各自的軌跡不一定重疊,但都先後走進了晚間的Polaris。
不再希冀羽化為蝶、雙宿雙飛:無性戀的篇章
其中〈成不了蝴蝶鳥兒〉一篇所說的是無性戀者蘇雪的故事。蘇雪從小在中國長大,來到東京求學,他面臨過無從回應的好意,在親密舉動中心緒遠離,彷彿被擁抱的是一具與自己無關的軀殼。不僅如此,在他所熟悉的打工職場裡,也會因為情愫變調,他的拒絕被認為是自視甚高,他與人應對的好意被當作無端勾引。蘇雪困惑於如何進退,光是丟出「無性戀」一詞也無濟於事,還是該乾脆放棄解釋,再次轉身離開?
向蘇雪介紹了「無性戀」的是同校同齡,自認為「非性戀」的利穗。他們在二丁目相識,交流中所說的「無性戀(無性愛,アセクシュアル)」並不是英和辭典裡對「asexual」的精準翻譯,而是在日本無性戀社群中,獨自發展出「欠缺戀愛情感」的內涵;相較之下「非性戀(非性愛,ノンセクシュアル)」則是具備戀愛情感,但對性吸引力無感。兩者大致等同於英文語境中的「無浪漫無性戀」與「有浪漫無性戀」,因此蘇雪會拙於應付告白,而利穗曾在浪漫關係中抗拒性的親密。
告白遭拒的是與蘇雪在同一間中國餐廳打工的朱士豪,蘇雪對異性愛全然的沒有興趣被他誤認為同性戀。士豪抱著善意想要理解,而前來同志聚集的二丁目,卻迷路又不諳日語。在蘇雪猶豫是否要與他碰面時,利穗在北極星外牽起了蘇雪的手。也許他們看上去與周遭的女同情侶並無二致,也許他們有發展為同性伴侶的可能,就如將二丁目與蘇雪單純地化約為同性戀的士豪。然而利穗牽著蘇雪的手是無關浪漫的理解與歸屬,過去是利穗教了蘇雪關於無性戀的事,如今也是利穗陪伴他解開性向的束縛,在加以說明及解開誤會之餘,也如常對朋友釋出好意。
容納了對同志愛的疏離感
《北極星灑落之夜》令我印象深刻的一點是在「同志文學」中也難以尋求的書寫。由跨性別者自述的章節〈五劫〉裡寫道:「正因如此,二丁目對冴而言雖然是心靈故鄉,但同時,支配著這塊土地的那種同性間的戀愛至上主義,也讓冴感到頗為疏離。」這讓我想起同樣由跨性別寫成的《無浪漫宣言》中所言,以浪漫愛為中心的酷兒運動必然帶來邊緣化,這讓浪漫本質上與酷兒運動是矛盾的。〈五劫〉中的這番話或許部分無性戀、無浪漫群體也能領會,二丁目就是一面LGBTQ+的大旗,底下走著形形色色的個人,同志愛成為了主流的聲音,而無性戀的主張至今仍不時遭受無端誤解與歧視,甚至被視為與同志解放為敵。
人都來到了二丁目,不如牽起彼此的手,在酒吧裡傾聽彼此的故事。走進Polaris的人,他們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標籤,那些標籤將他們生活至今的歷程折起為小小的一塊,在《北極星灑落之夜》的篇章中一一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