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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泰初說,聲音似鳥一般飄遠。
司辰踉蹌。他不知進入何地,被一片不分上下的灰白所環繞。
此地不見人影,沒有生命,僅有他的呼吸。他四下張望,撞見一隻雀鳥,麻雀逕直飛動,才剛飛入視野,剎那間便在空無一物之處轟然崩解,潰散的身軀噴濺出色彩的暈影,深棕、杏白、淺棕帶黑,一逕朝外輻散交雜。遠處雷鳴貫耳,偌大的墨色圓跡應聲印入半空,而後向下流洩,一響雷就一記墨痕。空中頓時斑斑然,一道道拖曳的黑懸而未解。然後雨點墜地,斗大的劈啪作響,更多顏色點滴浮現於四周,青綠、銀灰、赤紅、冰藍、醬紫……,流淌的痕跡彼此交融,雜然難辨。
司辰滴水未沾,儼然被此地間隔在外,他深知自己闖入了一場幻境。這種空間轉移過程產生的破碎地,就像墊腳石或緩衝機制,供前往目的地前再次錨定之用,一段時間就會自動消滅;不熟悉方法的新人有時會多做這一步好確保成功率,若是泰初的話則完全沒有必要。
四壁的斑紋融合得越加幽黑,預示下一階段的空間轉移。司辰的耳裡雷雨交加,闃暗之中他深呼吸,再把一口氣含在胸膛維持某種運作──少了這口氣,他唯恐耐心就要見底。
轉眼是條堆滿廢棄物的凌亂巷道。
水泥地面有凝固的老舊冷氣、鏽蝕鐵管、引擎和膠鞋。溝鼠往角落竄逃,爪子把積水踩得更混濁。幾個半大不小的少年擠在巷口,三隻手舉著紙鈔往裡推送,一把奪去所有鈔票的第四隻手,點算幾遍後塞進褲兜,再從磨舊的寬大皮外套口袋拿出三個袖珍信封,任面前禿鷹般的指掌先後俯衝劫掠。
他們從信封裡扯出小小的夾鏈袋──半滿的白色粉末──先驗貨再驗賣家,幾乎要把人放進嘴裡嚼爛確認沒有異物似的。賣家不動如山,一座神情狡獪的山。
離開巷子之際,少年們的世界只剩下口袋裡的信封,和聲聲興奮得瀕臨爆裂的心跳,三步併兩步,連著撞過司辰的臂膀也恍若無人。司辰僅僅回頭一瞬,確認他們果然都不超過十八歲。
少年賣家留在原地好一會,確信買主散去就走向巷弄深處一人高的雜物後頭,掏出一疊紙鈔反覆計算。他極其隱密地摸出剩餘商品,嘴唇微動,默不作聲,像在估算最大收益能不能超越口袋容量的臨界點。司辰站在他身後,少年一低頭,後頸的脊椎隆起,過份細瘦的一副骨骼原來就藏在年輕的皮下。
他用手機的計算機最後總結,眼見數字符合預想,便敢拿外套內袋的按鍵式手機撥號回報、試探性地叫貨;掛斷電話,他和電話另一端的人盡皆滿意地淺笑。終於,少年產生動身回家的心情,輕快的步履帶有和平鴿報喜的特徵。司辰的視線及身體隨少年移動,一路目送他逐漸走遠,始終沉默。
眼看幾步開外就是巷子口,少年霎時停步轉身。他面對司辰,展臂如展翅:「我沒有做壞事。」他的背後分裂了一模一樣的軀體,雀躍奔離巷弄。
「因為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司辰頷首,不帶感情地朗誦。
「那你呢?」複製少年說,眼神乾淨得顯得虛假。
「我看見你們都心甘情願,」司辰朝他走近。「這樣就好。」
「心甘情願成癮,心甘情願戒斷。」少年把雙手給扔進外套口袋。「那些孩子習慣偷錢,要不就是用暴力勒索別人,不然不能定期跟我買東西。長此以往就是好幾個人渣。」
「即使如此,他們仍然被保留了向善的餘地。」
那張年輕的笑臉模糊了諧謔與惡意的界線。「你不懂?傷害別人的習慣是一種宿疾。」
「有些人免疫,有些人會從中痊癒,剩下的會被因果循環清算。」司辰立於少年面前,唐突地帶有一抹溫柔的神情。「我還是傾向於相信他們的多面性。」
「胡說八道什麼東西?」少年推了推他的肩膀,司辰的肩上滿是嗤之以鼻。「司辰,你母愛氾濫。」
「我已經收斂不少。」
「你在縱容他們。少年犯罪仍是犯罪,他們的不擇手段導致的偏移,會影響更多人的選擇方向。」
「但我能不讓他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