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卡車前艙駕駛台中,兩名身穿警員制服的年輕女子熟練的操作面板、輸入指令,卡車的後車門升起,整齊排列的銀色長方柱體同時亮起藍色燈條,車廂底部的固定架依序鬆開、縮回底板,一排排的銀色長方柱陸續展開、萬向履帶落地,化為半人高的維安傀儡部隊向四處散開,建立起封鎖線,蟻潮般四散湧入封鎖區的每幢建築,強制疏散所有人員。
幾台警車走出數名身著作戰服的傀儡師,快步來到後車廂,喚醒各自的老夥計,半人高的箱子展開成凡人版的外殖傀儡,傀儡師「穿上」機械骨架,化身為巨人般的武警,身手矯捷如兔,幾個躍步便來到系統指定的守備位置待命,所有人嚴陣以待。此次任務涉及修者爭鬥,治安機關的首要工作是保全平民與維護秩序,雖然無須參與戰鬥,實務上面臨的狀況非常複雜,對凡人來說,修者猶如傳說中的神仙,有人崇拜、有人狂熱、有人怨憎、有人懼怕,倘若大規模撤離的真實原因為民眾知曉,必定會延誤效率,凡人在現場多待一秒鐘,生命危險就多了幾分,偏偏總有人心存僥倖,跟警方玩起躲貓貓,意圖親近修者、跪求拜師,最難纏的是聞訊而來的各路媒體,為了大發災難財,無所不用其極的鑽進封鎖線拍攝戰鬥實況,要是不幸出了人命,治安機關還得背負處分、接受沒完沒了的調查與輔導。
不多久,人潮與車潮從各建物湧出,人們順從引導有條不紊地離開封鎖線,遠處,一台水陸兩用公務車逆行而來,譚順的座車氣勢洶洶衝入封鎖線,一個甩尾加漂移,穩穩停進停車格裡,國安部長親臨現場,員警們無不繃緊神經、加速疏散民眾,臨時指揮部裡的警官們伸長脖子等了半天,就是沒見到譚順下車,心中的不安愈發濃郁,一位警官啐道:「大夥兒在這裡博命,肥貓該不會想要趁機縟顆羊毛球吧?」
「不然他會被叫做肥貓嗎?」另個警官鄙夷冷哼:「卑鄙小人!瘋狗早晚咬死他。」
車內喇叭播放男子溫和婉轉的語音,用詞文雅、語氣懇切,講話的人是譚順的頂頭上司—國家安全會議秘書長—許昭,內容卻是不著邊際的官腔官調,聽得譚順太陽穴青筋跳動、手指不耐煩的輕敲扶手、緊咬牙關忍住不罵髒話,暗罵:『臭肥貓!』
譚順出身武警、戰功卓著,又擅長與民眾溝通,正直強硬的作風受到同袍與人民信任愛戴,在大選期間成功化解多次暗殺,選舉過後得到總統拔擢、破格出任國安局長,不到一年便牢牢掌控治安機關的實權,也因而引來高層人士的忌妒與排擠,國安局長雖然擁有調度軍警的權利,但修者的事務歸屬凌霄殿管轄,必須由總統出面交涉,許昭卻以各式各樣的程序問題刻意刁難,不願意向上呈報,話語間暗藏機鋒、譏諷譚順貪功起釁、不顧大局。
「……既然特務署的專員已經進入現場,維安部隊只要撤離民眾、保持現場直到後勤支援來到即可,我看不出任何呈報總統的必要性。」許昭有些不耐煩:「何況特務工作性質特殊,等凌霄殿層層聯繫到青鳥司司長弄清楚來龍去脈,或許事件已經落幕。」
「絕不可能。」譚順打斷許昭沒完沒了的假設,心想:『青鳥司司長正陷在裡面呢。』
「喔?」許昭心頭警鈴大作,嗅到了甜頭的氣味,暗罵:『瘋狗嘴巴真嚴,講了半天,愣是摸不準派來的特務是哪個層級,我這是該攀還是該踩呢?』
修者與凡人向來涇渭分明,許昭在修者圈經營出了一些淺薄人脈,若是能藉著這次事件結識老牌修者世家,未來官途可期,這個機會必須牢牢掌控,於是拐彎抹角套問:「想來譚部長已經掌握案件的重要資訊,除卻機密,有任何支持我上秉總統的理由嗎?」
「基金會裡面有個殺人如麻的鬼修劫持兩百多名肉票,他是凌霄殿通緝多年的重型犯,光憑兩個特務處理不來。」譚順忍不住酸了一句:「這是算術就能得到的結論。」
「哈。」許昭乾笑一聲:「修者爭鬥波及民眾,死傷百人屬於五級事件,三級以上才需要呈報總統,可你要求的卻是直通凌霄殿。」
「兩百人不是人命嗎?」譚順氣不打一處來,聲音高亢了幾分:「自我上任以來,未曾放任修者爭鬥造成六級以上的傷亡事件,如今我國的警備模式已經成為各國奉行的樣板,我不管往例如何,現在就應該通知凌霄殿加派人手!」
「譚部長好大官威,難道為了保持你的紀錄,祭司殿都要聽從國安局調令嗎?」許昭譏諷:「你不妨親自去巫女苑按門鈴,沒準守衛好心招待一杯靈茶,讓你歇會兒再走。」
譚順破口大罵:「許昭!裡頭是高階鬼修!你以為傷亡兩百人是上限?不,兩百人是傷亡下限,邪鬼術就像病毒,無形無味,唯有空修能夠對抗。」
「把周圍清空之後,我們才能針對目標大樓三十一層以下的所有人員進行管束性撤離,分散到城郊的五個體育館關押禁見,等候祭司殿派員檢測,確認身上沒有邪鬼咒術才能釋放,總統本來就要委請凌霄殿調動祭司處理後續事宜,我不過是要求提早幾個小時呈報,加派人手援助案場的特務,減少民眾傷亡,合情合理。」
「偏偏不合程序。」許昭心中有了計較,倘若撈不到好處,寧可毀掉、也絕不能讓機緣落進譚順手中,把話掀開來說:「你甘冒彈劾的風險也要雪中送炭賣人情,那兩位是什麼來頭?」
「……」譚順心頭一驚,咬牙道:「機密。」
「哼。」許昭嗤笑,彼此是上下關係,彈劾的風險共同承擔,這傢伙打算吃獨食,想都別想。
「既然是機密,我就不多問,按照程序走,大家好做事,明天晨禱之後,我會把這件事情稟告總統。」
「等等!」譚順急得滿身大汗:「兩位特務的身份唯有總統的權限能夠知曉,不如讓我直接向總統匯報?」
「抱歉,譚部長權限不足。」
許昭溫言叮囑:「兩百多條人命啊,全賴國安單位保護,請轉告現場勤務人員,倘若發生因公傷亡的憾事,我必定會敦請總統從優撫卹,有勞譚部長多多費心,晚安。」說完便切斷通訊。
「混蛋!」
譚順怒拍方向盤,最煩這種無恥政客,滿口程序規矩,腦子裡全是利害算計,一肚子壞水,倘若事態失控造成重大傷亡,國安局長的位置丟了還不打緊,若是譚順袖手旁觀導致後援不及,群愷、紳鶘出了半點狀況,凌霄殿絕不會善罷甘休,許昭一句不知內情就能撇得乾淨,譚順的仕途卻是徹底完了。
「可惡。」
譚順用力捏著手掌,指尖微微泛白,恨不得一巴掌拍在許昭那張寫滿了嘲諷的臉上:「竟然叫我去巫女苑按門鈴……對啊。」
譚順突發奇想,動用權限進入治安檔案庫,祭司是空修,靈巫也是空修,巫女苑有祛障除煞的服務,對付邪鬼術綽綽有餘,治安單位原本就負責巫女苑週邊的秩序維護,跟苑方有聯繫管道,譚順找出苑方的聯絡方式,頁面跳出渱都分苑長的名字,問題是沒有官方調令,憑藉國安局長的身份要想得到巫女苑的支援難如登天,譚順不死心,修者也是人,人活在這世上便擺脫不了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活得越久、爬得越高,人情羈絆就越是沉重,凡人眼中的修者之所以清高,只不過是兩者的圈子沒有交集罷了。
「既然如此,那就賭吧。」
這種天上掉金子的事情,人生能碰上幾回?接住了是滔天富貴,要是接不住就成了奪命的板斧……
譚順恍似瘋魔,喃喃自語:「賭賭看,青鳥司司長和巫女苑分苑長過往的交情,夠不夠保我一命?」
宙衍衝進三十三樓,走道擠得水洩不通,許多人困在各個會議室向外推擠,人們面露驚恐、眼神呆滯、動作遲緩,人潮進到入口處的開放空間順著逆時鐘方向漩轉,桌椅、擺件被推倒在地,學員的隨身物品四處散落,喪屍般的人們踉踉蹌蹌或爬或走,明明大門敞開,卻沒有人往外頭走,身著外殖傀儡的群愷困在走道與會議室之間,背靠著牆壁被人潮推來推去,氣得破口大罵:「全都滾開!特務署辦案,管殺不管埋!別礙事!」
「唷。」宙衍雙掌一拍,找到正主了,罵聲跟青鳥一模一樣,宙衍立刻確定那個傻蛋就是自己要找的青鳥頭子。
『人們明顯無法控制行動,罵他們有用嗎?不過他到底是怎麼陷進去的?剛才在三十五樓引起騷動的是他還是他的同夥?』
宙衍抬頭望去,天花板一大一小兩個窟窿解釋了一切:『喔……原來是這樣下樓,挺有創意。』
「臭小子!看戲啊!」
群愷遠遠看見大門處站著一個頭頂著青鳥、滿臉淡定的黑髮青年,右後肩胛骨的舊傷突然抽痛,一股不悅湧上心頭,越看越來氣:「鬼修善於變化體型和面孔,幽勖沒有時間換衣服,你快指認那一個是他!」
「啊?」
宙衍沒有想到大名鼎鼎的特務署辦起案來是用這種土方法,莫非凌霄殿專收草包?頭頂驟然劇痛,青鳥低頭狠啄,鳥爪拉扯頭髮,宙衍哀鳴:「好痛!」
「混蛋!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想什麼?快點辦事!」群愷連聲催促。
「不是啊,你看看我這身制服,寬袍子裡頭是有穿衣服的,仙師不必更衣,他只要脫掉袍子混進去就行了……莫非你沒有想到?」宙衍傻眼。
「唔……」
群愷滿臉心虛,這才剛到,哪裡會知道制服的常規穿法,板起臉轉移話題,喝令:「那你就守住大門,別放任何一個人離開。」
紅光閃爍,巨猿鐵塔般守住門口,宙衍緊張問道:「要守多久?」
「你他媽是那一邊的?」群愷氣笑了:「要不然我把作戰計畫全都講一遍,好讓敵我雙方共同品鑑,聽話照作!」
群愷裝備的外殖傀儡—雲瀾收縮尺寸、化作薄型連身衣,手腳處長出吸盤,群愷輕身躍起、壁虎般倒掛天花板,護目鏡快速浮現各種圖示、文字與數據,跳出訊息—綁定群青。
停在宙衍頭頂的青鳥驟然崩解,化成上百隻青色蒼蠅,潮水般掃過人群,以蒼蠅敏銳的視覺與嗅覺逐一檢視,巨量數據回傳雲瀾的訊息處理中樞,群愷用意念在雲瀾設定搜尋條件,護目鏡跳出訊息—搜尋標的:體味最淡的人。
屋裡瀰漫汗水和各種人工香精的氣味,根據職業習慣,擅長易容的人會避免在身上留下香味,鬼修的身體機能優於常人,推擠造成的熱量堆積較少、自然就不需要排汗,也就是說,此刻身上氣味最淡薄的人,就是幽勖!
所有照明同時熄滅,人群突然發出哀嚎,數十個散發微光、由靈能金屬構成的虛化人影先後浮上空中,面目猙獰、伸長手臂直撲群愷,在雲瀾表層破碎成微光,仍是不依不饒地纏繞成光繭包裹住群愷。
幻象強襲腦海,群愷身體陡然僵硬、不聽使喚,回過神,全身被血紅蛛絲纏繞,蟲蛹般倒掛在枯死的巨木枝幹上,額頭佈滿冷汗,心知已著了鬼仙的道。
天空沒有雲朵、也不見日月,兀自泛著半明半暗的詭異天光,巨樹下是遍佈岩礫的無盡曠野,廣裘大地被無數深不見底的裂縫與峽谷撕開,漆黑的地縫斷斷續續傳來尖叫、獰笑、鬼哭與哀號,淒厲的風切聲響個不停:「嗚呼呼……」
地面飄浮大大小小鬼火忽快忽慢地追向人們,鬼火沾上衣領瞬間將人化作火球、滾地哭嚎直到剩下骨架,人們驚恐尖叫,爭先恐後向前方奔逃。
落在人群後段的壯漢將一名女士推上巨岩,確定她穩穩抵達岩頂,才手腳並用地攀上岩塊,後腳突然一滑差點失去重心,回頭看去,卻是一名瘦弱老婦緊緊抓住自己的腳踝,老婦人縮著身子、瑟瑟發抖,壯漢心一軟、伸長手拉她一把。
老婦人緊緊抓住壯漢的手腕,枯槁的手掌有著不成比例的瘦長手指,用力一捏,壯漢手腕劇痛,留下五道烏黑指印:「哎喲!」
壯漢用力抽手卻紋絲不動,驚見老婦白髮下竟是佈滿細毛的猴臉,壯漢驚懼慘叫:「啊!」
壯漢用力將之推開,猴臉老婦像是沒有重量一般,輕飄飄向後飛去,惡狠狠盯住壯漢的雙眼,神情滿是怨毒之色,老婦在空中被鬼火追上、詭笑著化作火球:「桀桀桀桀……」
「啊!」壯漢淒厲大叫,全身發冷,發瘋似的爬過岩塊、用力撥開人群硬擠了進去:「走開!」
類似的場景在各處同時上演,恐懼與暴虐瘟疫般急速在人群散播開來。
「可惡!」
群愷輕咬舌尖逼迫神智清醒過來,頓時明白:『我懂了,飄忽的鬼火是群青化成的蒼蠅,猴臉妖物與燃燒的人影皆是鬼仙們的自導自演,幽勖不只煽動學員們的恐懼、令其自發性閃避蒼蠅、阻礙搜查,外加施以暗示—身旁任何人都可能是邪祟妖物。』
越來越多人為了自保而做出恃強凌弱、以鄰為壑的傷害行為,不得已,群愷驅動蒼蠅飛到天花板與牆壁待命,然而幻境中的鬼火卻沒有消失,不急不徐追趕在後,人流越發聚集,恍似發瘋的蟻群集體舞出死亡螺旋,直到筋疲力竭、至死方休。
幾盞緊急照明因應避難機制啟動,勉強打亮教室與走道的輪廓,在幻術的作用下,大門口的逃生指示燈化現成通往生路的光門憑空出現,人們身不由己被人流包裹著朝大門湧去。
守在門前清閒許久的宙衍首當其衝,臉色鐵青喃喃道:「不會吧?」
「噫……」
宙衍低聲嗚咽,閃身躲進巨猿背後,當機立斷跑到外頭,合攏兩扇大門,傀儡化作手套延伸萬能鑰匙、扣上鎖頭,想了想仍不安心,將鑰匙變為繩索牢牢綁住門把。
另一隻青鳥氣勢洶洶自樓上飛來落在宙衍肩頭,破口大罵:「混帳!竟然把我鎖在裡面,你不管友軍死活!」
宙衍怒懟:「不是你叫我守住大門的嗎!」
拍著金黃翅膀的男子飄然降落在頂樓,收攏雙翼,順著階梯,踩著輕盈的腳步來到三十五樓,此時大門外的擋板上升至定位,卓爾秘書長匆忙走出大門、打算下樓幫忙,兩人同時停頓腳步,警戒地互相打量。
紳鶘瞇起眼睛、皺了皺鼻子:「好濃的屍臭味,你是入殮師?」
「不好意思。」
卓爾躬身行禮,謙恭答道:「祖上留下的手藝,混口飯吃。」
卓爾右手輕撫腰間,摸出四根刻滿紋路的白骨,直起腰的瞬間往前拋出,白骨活物般豎立地面、分別立於四個方向圍住紳鶘。
「臨!」
一聲清叱,符文啟動,範圍內的光線消失,裡頭的人受幻象迷惑,自以為前進、其實原地踏步,無論走多久都無法離開,此術名為—鬼打牆。
卓爾加快腳步往樓下衝去,突然背後一陣金光大作,四隻白骨破碎成渣。
「噗……」
卓爾遭遇反噬噴出一口鮮血、腿軟坐倒,忽覺肩頭被輕拍一記,瞬間,頸部以下僵硬無法動彈,癱在台階上艱難喘著粗氣。
卓爾悚然心驚:『是定身呪!這人施呪的速度未免太快了!』
紳鶘輕快走過卓爾身邊,背後招搖的金色九岔狐尾化作虛影消散。
卓爾突然想起某位知名人物,擁有九條狐尾與破幻青眼的傳奇呪術師,吶吶自語:「竟然是他……長得夠帥,難怪靈巫肯替他生孩子。」
紳鶘聽見樓上這聲呢喃,腳一滑差點栽倒,內心含淚大喊:『我沒有孩子!』委屈巴巴地癟著嘴,忿忿加快腳步進入三十四樓。
大門內是整片的開放式空間,三十多人散佈各處、木然站立,這些都是完成新人訓、已經締結鬼仙契約的舊學員,鬼仙們驅動靈能金屬必須汲取活人的能量,舊學員陷入幻境而不自覺,眼神空洞望著門口、泥塑般一動也不動。
紳鶘看見眾人周身的能量散發微光,不斷向外發散、融入虛空流向不知名的去處,皮膚漸漸失去光澤、肌肉乾癟、身形委頓,低聲啜泣響起、逐漸擴散各處。
一位中年女士無助泣訴:「好可怕……救命……」
「糟了!」
紳鶘急忙卸下提包、攤放於地,翻找出幾張長形黃色符紙,劍指掐住符紙頂在學員眉心,紳鶘深吸一口氣、屏息凝神。
「呼……」
紳鶘將精神力順著上頭的字符走過一輪,轉換能量波頻,再將能量送進學員的意識深處,強行中斷靈魂與鬼仙契約的鍵結。
「嚶。」學員身子一軟、墜入深層睡眠。
紳鶘急忙扶住他,小心翼翼讓人躺在地上,緊接著抽出另一張符紙,對下一位受害學員如法炮製。
紳鶘遠遠看見人群後方的地面破開兩個深洞,猜想群愷已經開始行動,洞裡傳來陣陣喧嘩尖叫,站立的人們漸漸形銷骨立,紳鶘急得五內俱焚,偏偏此法需要平心靜氣才能施展,而且極為耗費精神力,只能強自鎮定,精密控制呼吸與思緒,耐住性子施術。
群愷敏銳察覺幻象比之前淡薄了一些,心中一喜:『算算時間,紳鶘已經抵達並開始行動,不過,幽勖必然察覺危機逼近,絕不會坐以待斃。』
果不其然,護目鏡跳出紳鶘的來訊—我在三十四樓救人。
人群突然騷動起來,靠近大門的人們被後面不斷推擠、幾乎窒息,發出陣陣哭喊尖叫:「不要過來!吸不到空氣了!」
巨猿敞開雙臂反手撐住門框,以身體作為緩衝,後方的門板仍吱呀作響,再這樣擋下去,門框都會裂開,門扉打開的瞬間必然發生踩踏事件,造成嚴重傷亡。
門外,宙衍站上台階避免受到波及,對著肩頭的青鳥大罵:「趕緊的,在地上開洞,讓他下樓,好過在這裡人擠人!」
「老子還用你教?」青鳥回懟。
「白痴。」群愷輕啐:「哪有那麼簡單?」
三十三樓是基金會散播叛亂思想的中小型會議空間,每扇窗外均設有合金百葉隔板隔絕外界窺探,幽勖不可能悄然無息的破窗而出,但是出口可不只一個,借用鬼仙之力,鬼修也能騰空懸浮,群愷守在天花板的窟窿旁邊阻斷幽勖逃往上層的機會,幽勖之所以鼓動學員衝門就是為了趁亂逃脫,這棟辦公大樓有許多用戶與商務客人進出,幽勖只欠一個空檔混進其中、易容變裝,然後就能海闊天空。
護目鏡跳出訊息,來訊者是譚順—三十一樓以下已完全清空,並在大樓外拉起封鎖線,成立臨時指揮中心。
「好樣的!」
群愷輕聲讚許,如今有紳鶘看守往上逃竄的路線,三十一樓以下沒有了閒雜人等出入,阻絕幽勖混水摸魚的機會,進攻的機會終於到了,意念一動,雲瀾將精神波化成文字訊息傳給譚順與紳鶘—咱們開工!
群愷圈住手臂護住頭部,一踏天花板,頭下腳上地衝向地面,撞破地板,掉入三十二樓的大禮堂,半空中扭腰掉轉方向,雙腳穩穩落在地面,雲瀾化作兩人高的甲冑,胸腹露出群愷的面孔,抬頭望向天花板的破口等候來人。
外殖傀儡具備全方位視角,能夠掃描禮堂的整體佈置、座椅分布、樓板碎片掉落的位置,分析數據建構出立體圖像,利用溫差計算出風的流動方向、以防突襲,並檢測空氣成分—不含毒性氣體、無須啟動內循環供氧機制,瞬間湧入的巨量資訊足以撐爆凡人大腦,基於安全考量,凌霄殿只允許神念師裝備外殖傀儡。
群愷鬥志昂揚,有十足的把握逮住幽勖,呪術師專剋外九道,幽勖若想脫身,直面神念師是更好的選擇。
洞口一暗,群愷心道:『來了。』
黑影躍下,在半空分為四道,分別落向群愷的前後左右,群愷立即用雲瀾掃描黑影—鎖定活人氣息,心裡一陣焦躁:『又是幻術,煩不煩?』
「咦?」群愷傻眼,雲瀾出現四個分割畫面,顯示四個方向皆是活人。
鬼仙的虛幻人影包裹著活人緩緩飄落於地,從服飾判斷,來者是四名傳善師,每個人手中抓著一名人質,分別佔據四個方位、遠遠的形成包圍圈。
雲瀾判斷—四名人質的生理特徵顯示性命無虞,但皆是雙手自然垂放身側、眼神恍惚、不反抗也不掙扎,判斷已失去自主意識,穿著制服的四名歹徒揪著前人後領,手中除了一枚銀戒別無他物,生理各項數據顯示他們非常緊張。
群愷暗嘆:『看來不是隨手抓個學員帶下樓,四名人質皆是魁梧男子、體格比歹徒還要壯碩,擋在前面像盾牌似的,如此情況電流槍派不上用場,今晚原本打算初步搜查傳燈塔,雲瀾只搭載了基本裝備,這下必須近身戰了。』
「不許動!」
猷歆傳善師先聲奪人,顫聲喝道:「你……你不能主動攻擊我們,因為我們沒有犯法。」
「你們挾持人質拒捕,還不算犯法?」群愷嗤笑。
「誰說的?大家感情好、搭肩散步不行嗎?我們都是凡人,既沒有武器,也沒有以肢體限制他人行動,何來挾持之說?」
志賢傳善師兀自強辯:「你是神念師,必須遵守凌霄殿的修者誓言,恪守本心,謹遵法制,自限武力,致力於保護凡人、維護社會正常運作,一旦違誓,此生境界再難寸進。」
「沒錯!」
澤陌傳善師厲聲附和:「看清楚了,現在這四名學員完好無損,若是你主動攻擊我們任何一人,使得其他人過度緊張、引發人員傷亡,你就是欺凌凡人,等著上修者法庭接受制裁吧!」
「呵!」群愷冷笑:「這些話術是幽勖教的?他有沒有告訴你們,鬼仙能吸食人質的精氣也能瞬間把你們化為人乾,派個代表去頂樓找奉典和常劭的乾屍,我怕你們認不出自家兄弟。哼!不識好歹!」
聞言,四人面面相覷,揪住衣領的手反而抓得更緊了。
「嗚……」展經傳善師驚恐啜泣:「神念師大人……你就行行好,放我們一條生路,我不要去星際採礦。」
「放開人質,束手就擒,我替你們呈報自首,爭取減刑。」群愷凜然允諾。
「嗚……我就知道,凌霄殿都是騙子。」展經傳善師哭著說:「仙師透過鬼仙正看著呢,放開手,我們立馬就要死了。」
幾人同時暴哭出聲:「哇啊!我不想死!」
「你大人有大量,饒命啊!」
「求求你了,這裡八條人命啊,拜託你站著別動就好,嗚嗚……」
「唉……真他媽的。」群愷深深嘆氣,橫眉怒斥:「滾過來砍我!大男人哭個屁啊!」
三十三樓的推擠漸漸平息,人們無意識地搖晃著身體、挪動腳步,人流再次匯流成漩渦緩緩轉動,蒼蠅聚集成球、在半空凝成青鳥,拍拍翅膀自天花板洞口飛到三十四樓,落在紳鶘肩頭。
紳鶘忙得腳不沾地,一邊解救學員,一邊聽取彙報。
「幽勖最佳逃亡路線是頂樓,無法排除他混在三十四樓學員之中偽裝受害者的可能性,你切記留個心、提防偷襲。三十三樓大門外的小子是幽勖勢在必得的目標人物,具體原因不明,絕不是單純想要收他為徒,還需要仔細調查。三十二樓與我對峙的四人各自挾持一名人質,他可能化身傳善師、或者偽裝人質,不……準確來說,現在所有人全都是幽勖的人質。」青鳥忿忿啐道:「他媽的,老子從來沒打過這麼憋屈的仗。」
紳鶘沉吟半晌,心中有了計較:「讓悉本小子過來找我,立刻。」
「好痛!好痛!」
宙衍頂著肩頭青鳥的啄臉攻擊與連聲催促,小跑步來到三十四樓,一進門就看見在祈禱室裡忙活的男子,趕緊上前幫忙,攙住虛脫的學員將之倒臥在地,看著他們安祥沉睡的面容突然好羨慕,盤算著:『待會兒跟他討幾張符紙,貼在額頭上睡覺,也許就不會再做惡夢了。』
紳鶘放倒最後一人,掐住黃色符紙按在宙衍眉心,幾番努力,宙衍靈魂中的鬼仙契約竟巍然不動,紳鶘大惑不解:「咦?」
紳鶘屏氣凝神,將意念深入宙衍的靈魂,頓時被黑暗包圍、深深陷入無序渾沌中,紳鶘兩眼失焦、全身僵硬無法動彈。
……他來到無邊曠野,身穿破爛布片,滿臉鬍鬚,頭髮糾結成條,渾身汙泥,漫無目的遊蕩,又彷彿在尋找什麼,日升月落、斗轉星移,沒有一束光能照亮他的世界,低下頭凝視手臂中懷抱的漆黑木塊,心裡空空蕩蕩,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波動,手指輕撫木頭紋路、恍似撫摸愛人的皮膚,然而膚觸盡是乾澀龜裂的碎屑……
紳鶘怔怔呢喃:「什麼破木頭?」
聞言,宙衍悚然心驚、倒抽涼氣:「咦?」
宙衍用力推開紳鶘,紳鶘腳步不穩、坐倒地板,黃紙緩緩飄落兩人腳邊。
紳鶘臉色慘白,冷汗滑過眉間、氣喘如牛,瞠目結舌:「你……你曉得那個場景?」
「唔……」
宙衍全身顫抖,雙手摀著嘴,顫聲囁嚅:「是我的惡夢,自從凝結魔方之後……每晚都要重溫一次的惡夢……」
「你怎麼還沒瘋?」紳鶘目瞪口呆,冷汗如瀑,牙關打顫:「太可怕了!」
紳鶘定了定神,撿拾黃紙、撐地站起身,望著宙衍欲言又止,思忖片刻,小心斟酌說詞:「清心符運作的原理是喚醒幸福的感受,回想起愉悅、信任、豐富、成就感相關的生命體驗,提昇陽魂的力量打破靈魂鍵結。」
「你的情況我還是首次見到,你……你從有意識以來從未體驗過美好的感受,全然麻木。」
紳鶘不敢置信:「那個惡夢深深附著在潛意識,我推測是你前世的記憶,也是你的靈魂不願意忘記的回憶。但是,為什麼?人之所以出生,忍受軀體的諸多限制與因緣羈絆,就是為了感受幸福,為什麼你卻選擇麻木?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能堅持住不發瘋?讓你堅持的理由是什麼?」
「不知道……我……我不知道……」宙衍迷惘不已,眼眸流露輕微波動。
那股波動名為痛苦,紳鶘一陣心疼:『這孩子竟然連痛苦都無法體察嗎?』
紳鶘敞開雙臂、緊緊摟住比自己還要高出一個頭的大男孩,忍不住哽咽:「就算你活在永夜,別忘了留盞燈給自己。」
宙衍有點懵:『初次見面的人竟然為了我感受不到的痛苦而哭泣,難道我很慘嗎?』
「曾經有人跟我說,星光燦爛是因為黑夜深沈,人們害怕黑暗而躲進屋子,反而把自己關進更深的黑暗裡,忘記了只要抬起頭就能看見,滿天都是穿梭億萬光年而來的陽光,就跟人心一樣,即使再污濁自私的靈魂,也有拼上性命去珍惜的人事物,那份堅持就是閃爍光芒的星星,讓人深陷黑暗之際,也絕不會迷失方向。」
「這番話救贖了我,我把它送給你。」
紳鶘由衷祝福:「總有一天,你會遇見值得拼命的目標,不管是原則、道義、理想、自我期許、一個物品還是一個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夠珍惜他,也請你一定要相信自己。我衷心期盼,你能感受幸福的那一天到來。」
「謝謝。」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很奇異很陌生的感覺,宙衍不禁靦腆了起來。
附近兩公里內的所有建物全部清空,從案發大樓帶出來的民眾被送到城郊體育館集中看管、徹查身份,對方是以難纏出名的鬼修幽勖,再怎麼謹慎都不為過。
特務署渱都分部的可用人力已經傾巢而出,可惜只有寥寥十二位、全是後勤人員,他們帶來了對治鬼仙的裝備以及令人氣餒的消息,第一批戰鬥人員最快將在明天中午抵達現場,武警部隊必須盡力保護基金會裡兩位特務的安全,直至援軍到來為止,聽聞這個消息,所有警員面面相覷、腳底發虛。
譚順以群愷民間友人的身份向巫女苑請求支援,苑方以「沒有官方調令,無法配合」為由婉拒,唯有一位靈巫自稱群愷的故友,要求隱藏身份以私人名義參與任務,六台警車為其開道,用最短時間護送座車從舊城趕往新城。
封鎖線外突然傳來嘈雜吵鬧聲,三名記者帶著一位身形萎頓的中年男子,呼喊著要救老闆。
「嘖,煩死了。」譚順啐道:「是誰放記者進來管制區?」
一名警員迎上前來,低聲說明原委:「三個記者說,探索奧秘月刊的老董混入典範基金會做報導,現在困在頂樓,有生命危險。那名中年男子是提供情報的線民,名叫顧成,是基金會的失聯學員,顧成晚間突然心神不寧、身體不適,原本打算就醫,三名記者卻強迫他一起來救人……」
「啊!」一聲慘叫,顧成雙眼失焦、肌體萎縮,在眾目睽睽下,整個人小了一圈,全身佈滿皺摺,彷彿瞬間蒼老了數十歲。
「啪。」
一聲輕響,青竹筒在半空爆開,一條寫滿紅色字符的黃色長布條螺旋傾瀉而下,活物般將顧成全身捆住。
顧成脫力昏迷倒地,身穿工作服的特務署的工作人員將發射器掛回腰間,小跑步來到顧成身旁,再以儀器啟動字符,暫時隔絕鬼仙契約的掠奪,然而這個方法治標不治本,只能撐得了一時。
三名記者嚇得不輕,老老實實地配合指令,和五花大綁的顧成搭上警車,送往城郊的收容所進行保護管束。
譚順繃著臉、眼巴巴望著街角,心亂如麻,腦中演出上百種劇本,也不曉得巫女苑來人管不管用?千萬不要來了一個見習靈巫,幫不上忙,還把自己給搭進去,這麼一來,譚順被凌霄殿問責的罪名又多了一條。
終於,前導車閃著警示燈開了過來,後頭跟著的加長型禮車緩緩停住,車門無聲敞開,一位身著傳統巫女服飾的美貌少女嫋嫋娜娜下了車,頸間一枚青玉以金色絲帶橫掛,是空系修者的特殊裝備—淨意環,空修對於能量很敏感,淨意環能夠穩定主人的頻率、減少外界干擾,未成熟的祭司、呪師進出鬧區都會配戴淨意環,靈巫更是時刻不離身,絲帶的顏色表明位階,渱都巫女苑有資格使用金色絲帶的唯有一人—分苑長。
『賭對了。』譚順雙眼圓睜,如獲大釋。
美貌少女直直走向譚順,點點頭算是行禮,靈巫看人只認靈魂,她才不管誰是總指揮,找個靈魂還算純粹的對象說話以減少消耗,單刀直入自我介紹:「我是神念師,名叫寶嬋,渱都分苑長。群愷在哪裡?」
一股威壓撲面而來,譚順瞬間明白對方沒打算知道他的名字,手指著大樓:「他在三十二樓,我這就找人送您上去。」
「不必。」
寶嬋望著大樓,身上冒出一股清氣、落地化形為通體漆黑的貓,貓兒矯捷幾個縱躍攀上外牆、自敞開的窗戶穿了進去。
寶嬋解釋:「我並非戰鬥人員,親臨現場只會添亂,曼曼進去就行了,這裡有椅子坐嗎?」
譚順立刻讓人送來椅子、小桌,寶嬋安坐調息,放空思緒、集中意識於魔方,空靈出塵的氣質襯托極美的容貌,少了幾分嬌俏、多了幾分清冷仙氣。
譚順忍不住多瞄了幾眼,心歎:『不愧是以冷豔聞名的靈巫,真美啊,怪不得靈巫成天躲在巫女苑,她們對人的慾念尤其敏銳,這副模樣走在街頭,有幾個人能忍住不看她?』
加長禮車配合警員引導,在指定位置停妥後,駕駛座走出一位俊雅清秀的中年男子,提著背包站到寶嬋身後、輕鬆的打量四週,感受到愛人的熟悉氣息,寶嬋緊繃的身軀放鬆下來,男子輕聲安慰:「放心,我在。」
警員送來茶水點心,譚順顫抖著雙手,斟滿兩杯茶水輕放在桌面,立刻躬身退開,不敢過問男子的身份。
「呵。」男子瞇眼微笑,心讚:『是個識相的。』
男子拉來兩張椅子,招呼譚順:「一起坐吧,別客氣,叫我羅礬就行,看來今晚有得熬了,不介意的話,我們聊聊?」
「……」譚順愣愣點頭,乖乖坐了下來。
羅礬的笑容與聲音似乎有股魔力,讓人不自覺相信他,徹底執行他的所有指令,譚順無力抵抗,什麼權限?什麼機密?全都拋諸腦後,有問必答、毫無保留。
寶嬋捧著陶杯凝視熱茶表面裊裊升起的水汽,遙控本命魂偶—曼曼收集情報。
燈光感應器探測不到魂偶,曼曼隱身黑暗,影子般沿著樓梯間的牆壁無聲奔行,有別於祭司與呪師修煉數個聯魂偶,靈巫作為輔助人員只修本命魂偶,本命魂偶形同分身,成就神念師之前非常脆弱、不宜離身,破境後,靈巫才會藉由本命魂偶提供敏銳的感知力輔助友軍作戰,此時的本命魂偶具備強大韌性與自癒力,足以保障自身安全,寶嬋是渱都巫女苑唯二的神念師,身為最高領導必須身先士卒,所以孤身來援、讓好姊妹留守,以防遭遇不測才不至於耽誤苑子的正常運作。
寶嬋對群愷的戰鬥力深俱信心,他名列聯邦十大外殖傀儡高手多年,要不是為了相挺同族出身的大祭司而坐鎮青鳥司,早就踏上星途建功立業去了,可如今面對的是鬼修,詭譎難料的役鬼術、不限距離的鬼仙契約、強大的精神控制術,足以把週邊的凡人化作肉票,就連固守週邊、維持秩序的員警都可能身負鬼仙契約,在關鍵時刻與幽勖裡應外合、助其脫逃,寶嬋留了一分心思關注週邊人士的氣場,以備即時制服叛徒,對戰高階鬼修就像是跟看不見的敵人作戰,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分不清敵我,每個人最大的對手是自己內心的恐懼與猜疑,不僅如此,鬼修專門挑戰凌霄殿的信念,一旦放棄原則,即使取勝,也已墮落為鬼眾。
三十三樓傳出的哭號喧嘩漸漸降低,紳鶘肩頭的青鳥拍拍翅膀,穿過地板的窟窿,黑暗中依稀可見守在大門口的巨猿散發紅光,啜泣聲隱隱約約、不斷自各處響起,人們也許是冷靜下來,發現窮追不捨的恐怖全是自己幻想出來的錯覺,開始察覺到週遭狀況、甘願為身邊的弱者撐出喘息空間,也許是掉進鬼修更深的控制裡,被恐懼淹沒、連哀鳴的力氣也沒有。
青鳥繼續往下飛,進入三十二樓大禮堂、無言的對峙還在持續,四名傳善師分別站在四個角落,避免與群愷近身接觸,手裡的人質成了補充精神力的電瓶,青鳥繞場飛行數圈、確認沒有隱藏黑暗之中的敵人,又從各角度觀察歹徒與人質,愣是看不出半點破綻,分辨不清那一個是幽勖假扮而成?
鬼仙穿著金屬粒子構築人影,不時從虛空中冒出又消失無形,雖說無法突破雲瀾的防護,一旦心神失守恐怕又會落入幻境任人宰割,群愷只能不斷給自己打氣—邪不勝正,讓心境維持在勇氣、信任的美好感受引動陽魂的能量提高頻率,只是抬頭看見敵方小人得志的嘴臉,氣不打一處來,按捺不住焦躁、心態隱隱出現失衡的跡象。
青鳥停在群愷頭頂,往下伸長脖子靠在額前,準確的說是外殖傀儡的額前,兩倍成人高、威風凜凜的胄甲頂上蹲著一隻鳥,委實有些滑稽,但是從之前的經驗得知,傀儡看不見能量反而是優勢,早先幽勖與常劭的激情演出,透過群青觀察,群愷只見眾人傻傻坐在沙發上,然後奉典倒楣鬼就自行跪地痛哭,放出鬼仙給幽勖送菜,最怕的是極度貼合真實、虛實難辨的幻境,群愷甚至無從判斷,自己是不是還倒掛在三十三樓的天花板,連大禮堂都沒能下來?
「咪吆。」
黑暗中傳出一聲細微貓叫。
青鳥歪頭看去,暗影中緩緩走出一隻黑貓,貓兒四足發力、點水般輕盈踩過座椅、椅背,幾個轉折躍上傀儡胸腹,抓住裝甲突起處懸掛在群愷身邊。
「曼曼?你怎麼來了?你是真的還是幻覺?」群愷愣愣問道,眼神渙散,顯然已經到了極限。
「刷。」
閃爍寒光的利爪揮過臉頰,劇痛伴隨三道血痕出現,黑貓口出人言、發出寶嬋的聲音:「疼不疼?算算有幾道爪印?」
「嘶……」
群愷疼得抽氣,眼神回復清明,齜牙道:「三道!別老是這麼粗魯行不行?」
痛歸痛,有寶嬋相助就不用怕了,曼曼的爪印與真貓不同,只有三道,鬼修不可能知道這個細節,雲瀾改變外部結構,在耳邊為曼曼製造一個棲身小盒,這下甲冑造型越發詭異,頭頂著青鳥,胸口嵌著人面,人臉旁窩著一隻黑貓,群愷自嘲:『光看模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是被圍毆的大魔王。』
透過曼曼與本體的聯繫,將戰況即時傳達至外頭的指揮部,寶嬋彙總目前掌握的資訊:「我方最大的困難就是人手不足,紳鶘守住三十四樓防止幽勖逃往頂樓,群愷跟曼曼在三十二樓對峙四名敵人,三十四通往三十五樓的梯間有一名敵人被紳鶘施加定身呪、已失去戰力,最麻煩的是擠滿肉票的三十三樓,裡面只有一頭巨猿傀儡守住大門,防止人群集體衝門。」
譚順好奇問道:「操控巨猿的是誰?」
「一個讓人頭痛的小鬼、具備製傀與繪呪專業,身份不能告訴你,群愷判斷他不具備協同隊友作戰的能力、專坑自己人,但他是幽勖志在必得的目標,不能交由後勤轉移,為了確保他的安全,紳鶘必須親身保護,因而造成行動侷限。」
寶嬋面露難色,暗暗腹誹:『怎麼偏偏是悉本大師的寶貝金孫?萬一走漏風聲,被有心人刻意炒作,影射悉本家跟鬼修有勾結,麻煩就大了。』
「幽勖是要抓活的還是死的?」羅礬悠悠問道。
寶嬋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好痛!」肩頭的青鳥冷不防一啄,宙衍慘叫。
青鳥質問:「你潛伏基金會多日,可知道他們偷傳燈塔是為了什麼?」
「給信徒吃甜頭,搞出幾個偽傀儡師當樣板,吸引更多人入會、締結鬼仙契約擴大基數。」宙衍揉揉臉頰,苦著臉解釋。
「不對勁!未成氣候的鬼修確實需要擴充基數,但以幽勖的能力,單打獨鬥反而更靈活,何況甘冒風險打傳燈塔的主意。」紳鶘不以為然,突然想起此行的緣由:「頂樓的黑盒子可以讓鳥搬過來嗎?」
青鳥心有餘而力不足:「那盒子與底座的聖壇相連,除非用外殖傀儡把整座拆起來,反正幽勖沒打算要這臭小子的命,你帶著他去樓上查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