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狗撞進醫院了。白大褂打量着我:「撞的?對方什麼車?」
「汪汪隊警車。」
「……」空氣一陣安靜。
我:「……狗。」
醫生哂笑一聲,緩緩靠近,聲音詭異地耳熟:「就這麼想引起我的注意?」
1
冰冷的橡膠手套沿着我的鎖骨滑入衣領,我咬牙往後躲了躲:「醫生,那隻蠢狗撞的是我的屁股。」
跟我面對面,揚言給我做檢查遣退了病房裏的所有人,結果現在卻把手往我衣領裏伸的男人挑了挑眉:「哦。那褲子脫了,我看看屁股。」
「禽獸!」
「是挺禽獸的,褲子都破了。」
我順着他的目光朝身後看去,果然我的左邊屁股蛋兒上破了個洞,齜着大牙的海綿寶寶正大咧咧地露在外面。
救命,我不活了!
「給你開點藥,讓你男朋友每天給你擦——」他話音一轉,忽然湊了過來,「或者請個更專業的人幫你。」
我呼吸一頓,目測我倆的距離,感覺他下一刻就要親過來了。
「我知道了!」我大喊的同時伸手指向他的背後:「我會請這位醫生幫我擦藥的!」
他順着我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轉過頭。
「知道了,我會努力的。」他眼尾掛着笑,一邊把我的手掰成指着他的樣子,一邊說道。
我牙齒咬得咯咯響,眼看着那個年輕的小帥哥奪門而出。
「陸衍川,你什麼意思?!」
「上牀。」
「陸衍川!」
「上牀趴着。」
「陸……」
「黎玥,消毒了。」他晃了晃不知何時到他手裏的藥瓶,雙眸已經瀰漫起淡淡的不悅。
我吞了口唾沫,選擇忍氣吞聲。
扶着牀邊的扶手,我艱難地往牀上爬,但屁股上火辣辣的傷口卻越發疼了起來,連着半邊腰都不能動。
疼得我眼眶都酸了。
身邊傳來一聲輕到幾乎聽不到的、從鼻腔發出的嘆息。
陸衍川按住了我的肩膀,不費力地把我抱起放在牀上,語氣頗有些無奈:「黎玥,你就不能服個軟?」
他語氣太溫柔了,溫柔得我想哭。
「算了。」他又道,「天塌了都有你的嘴頂着。」
我忍不住懟了句:「你不也是,全身上下就嘴最硬。」
他笑了笑:「還有別的,你試試?」
互相拌嘴了幾句,氣氛變得和諧起來。
他轉身清點了一下要用的藥,再轉過身時手裏多了個剪刀。
眼看着他就要剪開我的褲子,我連忙用手擋住屁股:「你要幹什麼?不行!我不同意!」
他雙眸微黯:「我記得你沒有這麼保守吧?爲了現在的男朋友,連醫生都不能碰你?不想好了?」
「想好。」
「想好就別動。」他默了默,「我又不會嘲笑你。」
我聽着這句類似安慰的話,忽然覺得陸衍川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
他以前可不會這麼溫柔。
作爲一個外科醫生,他向來公事公辦,說話語氣也從來沒有這麼軟過。
「你要是早這樣,我們也不會分手。」我半張臉埋在枕頭裏,無意識地嘀咕了一句。
屁股一圈的褲子被剪開,然後先是一陣冰涼,接着又開始刺痛。
「陸衍川你故意的是不是?」
「疼?」他問。
「你說呢?!」
「忍着。」
他語氣再次涼了下去,但幾下過後,我卻感覺屁股上的疼痛減輕了不少。
眼看着天色黑了下去,我都快睡着了,陸衍川卻還是沒處理好我的屁股。
「你行不行啊?不行讓剛纔那個帥哥來。」我打了個哈欠,歪過頭對病牀邊上的白大褂說道。
陸衍川極其緩慢地瞥向我,然後開口:「兩個小時過去了,你男朋友連個影子都沒出現,黎玥,有意思嗎?跟我分手後,眼睛就瞎了?」
我被口水嗆住,咳嗽了好幾下,漲紅了個臉道:「你聽誰說我有男朋友了的?」
「當初誰說的,有喜歡的人了,跟我的合作作廢。」他垂眸盯着我,目光透着冷,像是一把刀,要把我扎穿。
透過他的審視,我想起兩年前跟他的一場情緣。
我走在鄉道上,路過的大卡車上掉下來一頭豬,剛好掉我身上。
卡車司機完全沒有發現他孩子掉了,就那麼疾馳而去。
跟在後面的黑色卡宴卻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的,就是陸衍川。
「別動,我是醫生。」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他是城裏回鄉的醫生,我是下鄉採風的寫文佬,相處了兩個月,我覺得他喜歡我。
跟他表白的時候,我們正坐在河邊喫烤豬,他透着火光跟我說,他有結婚對象,但是那個人逃婚了。
我當場愣住,嘴裏的豬肉都不香了。
2
他提出我可以跟他合作,他會對我好,會喜歡我,會愛我。
而我要做的,就只有回應他。
好傢伙,這生意划算。
我合理懷疑這人喜歡我,就是太要面子,硬是給自己的喜歡披了個外皮。
-
回到城裏後,我們就過起了沒羞沒躁的情侶生活。
一切順利到我們都已經在談婚論嫁了。
可就在那一天,我在他的茶几下面發現了厚厚一沓的照片。
那些照片上,陸衍川笑得好開心,他看起來積極開朗,眼角還掛着極淡的輕蔑,顯得自信而張揚。
可我認識他幾個月,他向來是陰鬱帶着點深沉,既孤獨,又溫柔。
他像璀璨的月亮,自己待在冰冷刺骨的地方,卻能把別人照亮。
在這些照片上,無一例外有一個人都被剪掉了。
我幾乎是瞬間就猜到,照片上缺失的這個人,是陸衍川逃婚的新娘。
而我,是她的替代品。
沒了這個她,陽光燦爛的陸衍川,纔會變成現在這個孤獨沉默的模樣。
-
我忽然嚐到一股名爲嫉妒的滋味,原來陸衍川說的是真的,他真的有一個未婚妻。
我狼狽地收起那些照片,然後給他打了分手電話。
「陸衍川,我們的合作結束吧,我有真正喜歡的人了。」
他很快發來消息:「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我心裏酸澀得要命,卻還是嘴硬:「不了。」
他明明可以不回,卻還是回道:「好的。」
3
「陸醫生,這個患者今晚要住院嗎?要不要聯繫一下家屬?」
小護士的聲音把我的回憶打斷,我扶着把手:「不用了,我不住院,不用聯繫家屬。」
「就在這個病房。」陸衍川直接無視我的話,「不用聯繫家屬。」
他頓了頓,認真道:「我就是。」
給我交完費,陸衍川雙手插兜站在病房門口,頗有一副要看着我不讓我逃跑的架勢。
「今晚我守着你。」
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這一次相遇,陸衍川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這樣的話原本是不可能從他嘴裏說出來的,現在不但說出來了,還彷彿夾雜着深重的怨念。
他走到我身邊,低頭調了一下點滴的流速。
我想到他家裏的那些照片,不高興地側過身,結果動作過大牽動到屁股,疼得身子僵硬了一下。
但很快,後腰的部位被人塞進一個軟軟的枕頭。
陸衍川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回來吧,我照顧你。」
腰間的枕頭軟乎乎的,他說的話也猝不及防地鑽進我的心裏,我只是怔了一瞬間,就忽然像是錯過了好多好多事情一樣。
我呆呆地看着陸衍川,忽然覺得我和他好像很早就認識。
但是我的記憶卻只停留在下鄉的那一次。
「在想什麼?」陸衍川話裏帶着笑意,「是不是忽然覺得很對不起我,如果你想跟我和好,我可以給你個機會。」
我覺得大腦的角落裏始終有一片空白,我看向他,怔松道:「陸衍川,我的記憶……有點奇怪。」
他揉了揉我的頭,「別多想了,你摔到了頭,過兩天就沒事了。睡吧,出院了直接搬去我家。」
他的話像是有什麼魔力,竟讓我就這麼生出了睏意。
在他要走的瞬間,我忽然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我看到你桌子下面的那盒照片了,被剪掉的那個人……是誰?」
他轉過頭來,我看到他嘴脣動了動,卻沒有抵擋住洶湧的睡意,在聽到答案之前睡了過去。
-
再次睜開眼時,已經是深夜。
掌心觸感溫熱,重重的,我意識到是有人在牀邊牽着我的手。
適應了一下牀頭微弱的燈,我發現真的有人趴在牀邊守着我。
是陸衍川。
他已經換下了標誌性的大白褂,換上了自己的黑色外套。
明明病房裏還有一張空閒的牀,可他卻選擇坐在椅子上,趴在我的牀邊休息。
我怕把他吵醒,就又閉上眼睛,不發出一點聲音,也沒有動一下。
可這時他的手機卻傳來一陣陣嗡鳴聲,聲音很悶,像是被布包裹着。
他很快驚醒,把手機聲音關掉之後,就開始給我拔針。
我這時才發現我的手上還掛着點滴,原來他守在我的牀邊直到這個時候,是爲了替我看着針。
「醒了?」他忽然湊近我,「是被我吵醒的嗎?」
「不是。」我搖了搖頭,「白天睡得太早了,睡不着了。」
他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低嘆道:「祖宗,現在凌晨三點。」
我沒有說話,朝被子裏縮了縮。
陸衍川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捂住我的雙眼:「閉眼,我開燈了。」
我趕忙閉上眼,睫毛掃過他掌心的一瞬間,我感覺到他指尖縮了一下。
燈被打開,他保持着這個動作大概十秒,然後緩緩移開手。
「你睡得早,晚飯都沒喫,我給你留了點,你起來刷個牙,我去給你熱一下。」
他拎着飯盒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我扶你?」
「不用,你去吧。」
窗外還下着雨,我有點意外,陸衍川真是太不一樣了。
但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只覺得他跟以前不一樣,到底哪裏不一樣,我竟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
我喫東西的時候他一直守在旁邊,一邊的護士看到都要揶揄幾句。
「陸醫生可真體貼,沒日沒夜地照顧,太太好福氣。」
「我不是……唔!」
我開口要解釋,陸衍川立馬加了塊肉塞進我的嘴裏:「喫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他準備了兩雙筷子,我的這雙被我用來瘋狂炫飯,而他手裏的那雙,卻一會用來剔排骨,一會用來挑蔥。
當着一衆護士豔羨的目光,我鬼使神差地沒再解釋。
-
我傷得不重,喫完飯睡一覺,睜眼陸衍川就告訴我可以出院了。
「去我家。」陸衍川今天休假,他說出這三個字的同時,還把我昨天晚上換下的衣服給收拾了。
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下到一樓的剎那,陽光照在我臉上。
「陸衍川!」我忽然停住腳步,他臉上隱約浮現轉瞬即逝的惶恐。
「我要回我自己家。」我說。
掙脫開陸衍川握住我的手,我往前走了幾步,剛出了醫院大門,卻再也邁不動腳步。
我的家……在哪?
4
我最終還是跟着陸衍川去了他家。
坐在他家客廳裏,看着屋子裏的陳設,莫名覺得熟悉。
他坐在一邊給我削蘋果,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一個捏着蘋果,一個握着刀。
等等,刀……
我的腦海裏突然出現拿刀割繩子的畫面。
畫面裏,同樣是這樣骨節分明的手,卻在不停地抖動。
手背上滿是血跡。
「玥玥?」耳邊想起陸衍川的聲音,我回過神,看見他拿着刀坐在我面前。
我像是重新落入畫面裏的環境,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黑暗,刀,繩子,血。
「玥玥?」陸衍川的嗓音變得慌亂。
我打翻他放在碟子裏的蘋果:「陸衍川,我都想起來了。」
他的表情瞬間閃過好幾種情緒:「玥玥,你想起什麼了?」
我幾乎要被腦子裏忽然冒出來的記憶嚇哭,開口說出來的聲音變得破碎:「你那天晚上沒來。」
我瑟縮着往後躲了躲,眼眶漲得發酸:「那天晚上你沒來。」
陸衍川像是被雷擊了一樣,整個人呆愣在原地,幾秒鐘後,又倏地站起身來。
他的動作太快,帶起一陣風。
「玥玥,那天晚上我……」
他想跟我解釋,但話到嘴邊又頓住了,他定定地看着我,半天沒發出聲音。
他那天晚上在醫院,一臺臨時的手術把他攔住了。
導致我一個人在約定的地方等了一晚上,然後被一個喝醉了酒的男人拖進了附近的廢舊廠房。
那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倒黴的一天,我這輩子的恐懼加起來都沒有那一天多。
他粗暴地褪去了我的大部分衣服,把我狠狠地摔在地上。
「不要!」我大聲地哭喊都沒能停住他的動作。
粗糲的石子劃破了我的後背,猜到接下來可能要面對的事情,我哽咽着蜷縮在地上,「……求求你,我就要結婚了,我求求你,不要……」
我哭着說出的這句話,像是按到了他什麼機關一樣,一個動作粗暴到讓我產生他要殺掉我的錯覺的男人,此刻竟然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一樣跪在我面前。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又發出聲音:「對不起……對不起……」
那天後半夜,這個差點就要毀掉我的人生的男人,又用沾着血跡的外套把我裹了起來,哭着說讓我撐住,他會送我去醫院。
可他剛伸出手,就被人從後面踢了一腳,他滾落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
陸衍川的身影出現在我的時間裏,他雙手顫抖地捧着我的臉,像是在碰易碎的娃娃。
我閉上眼,任由眼淚落在他的手中。
身邊傳來打鬥的聲音,準確地說,是單方面毆打的聲音,陸衍川人生第一次像發瘋一樣地去揍一個人。
過了很久,陸衍川走過來,他不知道從哪找到一把生鏽的刀,他割開了綁着我的繩子。
我看到他那雙常拿手術刀的手那一刻沾滿了鮮血,抖得不成樣子。
記憶從那個畫面過後就不再完整。
新聞片段、剪碎的報紙和破碎的照片,甚至還有監控視頻,腦海中不停地湧現出一些讓我感到陌生的記憶。
陸衍川抱我在懷裏:「玥玥,不怕,我在。」
簡單的六個字,像是在我耳邊重複了上萬遍。
—
我在陸衍川家裏住下了,他白天很忙,基本上很早就要去醫院了。
他每天都會給我留好早飯,但卻忙到從來都不喂他養的貓。
我偶爾會通過他用來監視小貓的攝像頭朝他喊話,他要是不忙,就會給我打一個視頻。
我會刻意迴避茶几下面的盒子,因爲我喜歡陸衍川。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再次接受陸衍川有個愛而不得的白月光,我不去想,也不打算知道。
但是這天我正看着電視,陸衍川養的貓卻跑出來,把那個盒子打翻了。
照片散落了一地。
照片上是個陌生女人,很美麗,像是墜入凡塵的仙女,只是每一張照片上她都緊閉雙眼,看起來有點詭異。
我手裏還拿着喫剩的半截玉米,目光落在那個女人的手腕上,那裏有一個極其惹眼的紅色刺青——一隻紅色的蝴蝶。
時間像是被按了暫停,我注視着照片上笑得燦爛的陸衍川,執拗地覺得站在他身邊的人應該是我。
我找來剪刀,發了瘋似的把所有照片上的那個女人都剪掉了。
再等我回過神來,卻又看到陸衍川養的貓已經爬上了陽臺,我來不及管攝像頭裏傳來陸衍川焦急的叫喊,連忙衝過去想把貓帶回安全的地方。
他的貓很頑皮,在陽臺和客廳來回跳,我追着貓跑了好幾圈都沒能抓到它。
最後貓終於不再動了,卻是已經站在陽臺邊上,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掉下去。
我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剛要撲過去,身後卻傳來開門聲。
「黎玥!回來!」
我被嚇得一個哆嗦轉過身來,餘光裏貓忽然變得乖巧,爬上了貓架。
來的人是陸衍川的姐姐,她喘着粗氣:「衍川走不開,讓我過來陪你。」
我哦了一聲,去給她倒了杯水。
她目光有意無意地看着我剛纔站的地方,語氣中像是帶着試探:「你剛纔在幹什麼?」
「抓貓。」我想都不想,「陸衍川的貓剛纔爬上陽臺了,我要給它抓回來。」
姐姐目光一頓,不自然地一口喝掉了杯子裏的水,然後自顧地整理被我撒亂一地的照片。
她又把那些照片塞回原來的地方,然後開始跟我扯有的沒的。
「聽說你想起來了?」
「嗯。」我點了點頭,原本想說只有一點點,但是看她泛紅的眼眶,我忽然改了口,「我都想起來了,也看開了。」
她扯了扯嘴角,拉起我的手道:「事情發生之後,衍川把自己關起來好幾天不喫不喝,你能想開就好了,能想開就好。」
原本想從她嘴裏套出點話來,可她說的我怎麼聽不懂?
陸衍川爲什麼要那麼自責?
我沉思了一會,反問道:「那個女人呢?」
那個他逃跑的未婚妻,我對她充滿了好奇。
我剛問完的瞬間,姐姐臉色突變,她看向遠處,眸光中滿是憐憫和同情:「死了。」
5
那天姐姐陪了我很久,直到陸衍川回到家她才離開。
陸衍川說他剛下了一臺手術,很抱歉沒能及時回來陪我。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手術比較重要。」
他把鑰匙掛在牆上的掛鉤上,細長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
進門後陸衍川就一直在四處看,最終目光落在陽臺上,沉默了好久。
大概是姐姐把貓差點從陽臺跳下去的事情告訴他了吧,我勾了勾他的手,說:「是我沒看好貓,以後不會讓它爬上陽臺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總覺得陸衍川的神色有點奇怪。
我沒有多想,只叮囑了幾句:「我看你很少喂貓,我就幫你弄了點煮熟的雞胸肉放在地上了。」
我指着電視機旁我放在地上的小食盆,略微有點得意地朝他挑了挑眉。
「怎麼樣,我對你的貓不錯吧?」
陸衍川順着我的目光看了一會,然後緩緩朝我彎起嘴角:「很棒。」
—
陸衍川剛回來沒一會就開始給我做飯,他把我安排在書房裏,拿出一堆書放在我面前:「我們家的大作家,你在這裏做你喜歡的事吧,我去給你弄喫的。」
他眉眼帶笑:「都是你喜歡的書,我特地替你收集的。」
陸衍川是個五官很精緻的人,不做表情的時候外表就已經很出衆了,更何況他每次看向我的神情都溫柔得幾乎要把我溺死。
我乖巧地坐在書桌前,目送他離開書房。
桌面上的書果然都是我愛看的,但此刻比起看這些,我更想了解一下陸衍川平時喜歡看的書。
隨手翻了翻書架,在一堆書的後面,我找到一個刻着我的名字的u盤。
這個u盤是我讀書的時候導師送的,怎麼會在陸衍川的書房裏?
鬼使神差地,我打開了電腦。
u盤裏只有一條十分鐘的視頻,幾乎是我看完視頻的瞬間陸衍川打開了書房的門。
「喫飯了。」他身上已經換下的家居服,常年位居醫院的首席外科醫生,讓他的身上久久地縈繞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威壓,但與他的氣質截然相反的,是他竟然用粉色的圍裙。
純黑色的家居服與粉色的圍裙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顯得格格不入。
喫飯的時候陸衍川把通往陽臺的門鎖起來了:「玥玥,我下午有一臺手術。」
他突如其來的話讓我一愣,做手術有什麼好跟我說的?
「我讓我姐來陪你好不好?」他的語氣近乎卑微,「可以嗎?」
我不明白爲什麼從醫院回來後他就像是變了一個樣子一樣,也不懂,爲什麼他要二十四小時都有人陪着我。
我明明什麼事都沒有。
我直接拒絕了他的提議,陸衍川無意識地瞥了眼監控貓的攝像頭,停頓了片刻,點頭答應了。
他的手機從喫飯的時候就響個不停,他必須先得走了。
「我下午就待在書房不出來。」我看着他不想走,卻又不得不走的樣子,指着書房的門保證道。
他這才稍微放下心來:「那我手術一結束就回來。」
他前腳剛走,我就在廚房的垃圾桶裏看到了一塊煮過的雞胸肉。
是我給他的貓準備的那一塊。
目光轉向陽臺,那裏的貓爬架不見了。
掃視一圈,客廳的貓窩不見了,貓……也沒了。
就連我左手手背上那一條昨天被貓撓的紅印也沒了。
對着貓窩的攝像頭穿過整個客廳,正對着我睡覺的房間。
-
時間像是靜止了一瞬,光影呼嘯,我忽然清醒過來。
陸衍川家裏從來都沒有貓,這個攝像頭也不是用來監視貓的。
是用來監視我的。
像是有一根細繩困住了我的心臟,一下一下地往下拽。
我想起那個視頻。
那是一個新聞,是一個強姦案。
受害的女人,是陸衍川照片上的那個人,是那個明媚美麗的女人,她叫胡蝶。
新聞的畫面裏,胡蝶的臉被打了馬賽克,身上米白色的長裙已經被血染成了紅色,手腕上有一個紅色的蝴蝶刺青。
她是跳樓死的。
在被侵犯後的第九天。
視頻的最後幾秒拍到了一個男人,是那個把我拖進廢舊廠房的人,張筵。
他跪倒在醫院門口,嚎啕大哭。
在那個視頻中,他的身份是受害者的未婚夫。
張筵,是胡蝶的未婚夫。
主持人說,這對可憐的新人還半個月就要結婚了。
視頻的右上角,時間是去年九月十九。
是我和陸衍川的紀念日。
是他因爲一臺突如其來的手術而讓我在醫院外面等了一大晚的那天。
也是我差點被毀掉後半生的那天。
九月十九。
陸衍川那天的手術,是給胡蝶做的。
我又瘋了似的找出茶几下面的照片。
那上面笑得開懷的人,分明是我。
原來姐姐口中那個死掉的女人,不是陸衍川的未婚妻。
她說的是那個張筵的未婚妻——胡蝶。
而陸衍川,自始至終都只有我一個,他的未婚妻一直是我。
_
厚厚一沓照片,每一張都破碎不堪。
被人剪碎,又小心地拼湊在一起。
不變的是,裏面的人笑得熱烈,陽光也永遠柔和。
6
我生病了。
去年九月底,從醫院醒來之後我就生病了。
我的記憶不再完整,我甚至不知道陸衍川是誰。
-
第一次發病的時候,我把我和一個陌生男人的照片剪碎了。
我討厭所有的男性。
照片上的男人滿面悲傷,他跪坐在我身邊,一遍遍重複着說他不會傷害我,他說他是我的未婚夫,是要跟我結婚、要照顧我一輩子的男人。
我纔不信他。
同年九月三十,爲了找回記憶,我獨自一人去了記憶深處的鄉下,完全不把陸衍川說的婚期放在心上。
但在鄉下我又遇到了他。
走在鄉道上的時候,路過的車輛裏忽然丟出一瓶礦泉水,剛好砸在我的頭上。
很快,一輛黑色的卡宴停在我身邊,從車子裏下來一個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他眉眼憂鬱,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別動,我是醫生。」
我莫名地抗拒不了他。
他很會安慰我,我們在鄉下度過了極其愉快的兩個月。
-
他的眼神很深情,每次與他對視,我都有一種穿越了好多年來與他相愛的感覺。
我幾乎要被他的深情溺死。
於是哪怕我們剛認識兩個月,我就已經答應了他的求婚。
-
可好景不長,我無意間在他家的茶几下面找到了他口中的未婚妻的照片。
儘管那些照片都曾被剪碎,又拼起來。
但是也通過這些照片,我知道原來他那個時候用來接近我的謊言是真的,他有未婚妻。
我隨便找了個理由就跟他分手了。
很難受,但一想到在他的身上還有着婚約,一想到如果沒有我,他可能就隨時會進入婚姻,我就喘不過氣。
「陸衍川,我們的合作結束吧,我有真正喜歡的人了。」
「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不了。」
「好的。」
以上,這就是我們分手的全程。
-
分手後不久,我就在一次夜跑中,被路過的騎行者不小心撞進了路邊的坑裏。
我被好心的路人送去醫院,然後又碰到了陸衍川。
躺在擔架上的那十分鐘,我閉眼休息了一會,再睜眼,腦中的記憶就又消失了一部分。
我只記得我在掉下坑之前看到了一隻狗。
送我來醫院的人告訴陸衍川我是被撞的。
陸衍川眉頭皺了皺,話音上揚:「撞的?對方什麼車?」
我抿了抿脣,「汪汪隊警車。」
「就這麼想引起我的注意?」陸衍川送走了病房裏的其他人,然後低頭問我:「想開了?還是……想起來了?」
-
重逢後,他幾乎二十四小時看着我。
除了今天下午。
在陸衍川回家之前,我沿着斷斷續續的記憶找到一家餐館。
點了一碗熱湯麪,我坐在角落裏看着廚房裏忙碌的人。
等到那個年邁的男人捧着一碗冒着熱氣的面來到我的桌前的時候,我開口叫住了他。
他埋頭聽完我的來意,臉上浮現藏不住的落寞,他深深吸了口氣,問我:「你找張筵?他進去了。」
我深感意外:「他只判了九個月,早就出來了,你爲什麼騙我?」
男人皺了皺眉,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轉身走到店外點了根菸:「他殺了鄒凱。
「鄒凱害死了胡蝶,張筵出獄之後來找過我,哦對了,這個給你。」
他從兜裏掏出一張卡:「張筵說他這個世上除了對不起胡蝶,剩下就是你了,他讓我給你,這裏面是他以前存的點錢。」
通過跟他的對話,我補全了我空缺的最後一點記憶。
胡蝶在結婚前被鄒凱侵犯了,痛苦糾結了九天後,選擇跳樓自殺。
張筵送蝴蝶進醫院後,一個人在醫院外彷徨等待,不敢邁入醫院的大門。
他喝醉酒又剛好碰到了在醫院外等陸衍川的我,在酒精的作用下,起了報復心理。
他把我拖進了附近的一個廢棄廠房,卻又在聽到我說我快要結婚了的那句話後想起他和蝴蝶原本也是快要結婚的,所以清醒過來,沒有犯下大錯。
再到陸衍川出現帶着我回了醫院,跟着回醫院的張筵發現給他未婚妻做手術的醫生正是陸衍川。
當晚,胡蝶器官衰竭死亡。
7
那個人依舊在忙他的,我坐在店裏,一直到耳邊傳來陸衍川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陸衍川靜坐在我的對面,表情帶着點委屈。
他伸手抹了一下我的眼角,雙眸緊緊地鎖在我的身上。
「能找到這裏,就代表是真想起來了。」他鼻翼發紅,緩瞥起嘴,「玥玥,那你有想起來你原本是應該跟我結婚的嗎?」
我怔鬆了片刻,心臟傳來細細密密的疼痛。
鼻腔一酸,我的聲音有點不受控制地變調:「嗯,記得呢。」
他靠我很近,委屈的氣息幾乎要穿到我的骨頭裏:「你騙人,你忘記了兩次。」
我覺得好笑:「我一共出現了三次幻覺,第一次是被豬砸到,第二次是被狗撞到,第三次是你家的貓,你一點都不奇怪嗎?」
「我只奇怪你爲什麼會一次又一次地忘記我。」
我無言以對。
回家後,陸衍川給我看了家裏的監控。
最早的一條,時間是去年九月底,我坐在客廳裏,把從茶几下面找出來的照片剪了個稀碎。
第二條,依舊是我坐在客廳裏,手裏還是那些照片。
似乎照片被換成了新的,這一次我沒有剪碎照片,而是留下了陸衍川,把他身邊的女人剪了下來。
第三條視頻,是我端着盤子走在客廳裏,忽然像是看見什麼嚇人的東西一樣,害怕地蜷縮在沙發裏。
一直看到最新的兩條。
一個是我入了神似的往陽臺走,眼看着就要翻過去了,忽然大門被打開,是陸衍川的姐姐叫醒了我。
另一個是我看起來已經與常人無異,只是打開家門離開了,是我出門去餐館的這次。
「看到你多嚇人了吧?」陸衍川掐着我的腰,「這一年多你時好時壞,大部分時候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看我,也不認我。」
他的語氣像是憋着氣,我的視線沿着他的額角一路往下:「你也知道,我記憶錯亂了的。」
我靜靜地看着他:「我這一年,都把照片上的人看成了胡蝶,第一次剪照片是因爲張筵給我帶來的恐懼,第二次就是出於嫉妒,我覺得,站在你身邊的人只能是我。」
「那這次呢?」陸衍川漆黑的瞳孔微微亮了起來,「這次怎麼沒剪照片?」
「因爲看見了貓。」
這次的幻覺來得格外早,我甚至都沒有從陸衍川家裏逃離。
如果不是他的姐姐及時出現,可能我就要跟着那隻莫須有的貓,順着陽臺跳下去了。
顯然陸衍川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很快轉移話題。
「玥玥,我們什麼時候訂婚?日期都定了兩次了。」他目光真摯,「我真怕你哪天又突然冒出來一個什麼動物,然後就又把我忘了。」
我陪着他挑了一會,最終定下了日子,十月三號。
-
一週後,我趁着陸衍川加班,一個人去了t市的監獄。
我見到了張筵。
他頭髮剃掉了,整個人看起來沒什麼精神。
在看到探視的人是我之前,他都有點抗拒。
「張筵。」我喊了他一聲。
他身形狠狠頓住。
我又說:「我的病好了。胡蝶的父母開了一家餐館,日子過得還不錯。」
他不出聲,只是頭埋得越來越低。
透過玻璃,我看到他的肩膀隱隱顫動。
我安慰他:「我用你給我的錢去福利院資助了一個棄嬰,一歲了,我給她起了個名字。」
張筵緩緩抬起頭,眼中滿是血絲,哭得很是狼狽。
「叫胡蝶。」我放緩語氣,「胡蝶……今年一歲了。」
我說完這一句,張筵忽然捂住臉大哭起來。
他邊哭便喊着胡蝶的名字,整個人抽搐不止。
在獄警的提醒下他壓抑住情緒,跟我說了第一句話:「胡蝶也是棄嬰,她好不容易纔走到今天,就被那個畜生毀了。」
他越說越崩潰:「我沒有嫌棄她,我從來都沒有嫌棄她,她爲什麼……爲什麼要拋下我一個人……爲什麼……」
張筵很可憐,但他也曾給我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
我坐在凳子上看着他,直到他哭夠了開始跟我說對不起,我才淡淡地站起身,朝他輕笑:「你對不起的只有你自己。你本可以替胡蝶照顧她的父母,也可以有不算糟糕的未來,但是你選擇和你的未來同歸於盡。」
我回憶了一下那晚,發現那些恐怖的記憶已經逐漸被替代。
從前想起那晚,我只覺得被拖進黑暗的廠房好害怕,被摔在地上好痛,被扒掉外套好羞恥。
但現在,比起那些,我率先想到的是匆忙趕來的陸衍川,是他溫熱的手,是他顫抖的嘆息,是他滾燙的擁抱和千萬次的安慰。
我忽然覺得釋懷,朝悲痛到難以自已的張筵笑了笑:「我會照顧好小胡蝶,那晚的事情,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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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的時候陸衍川已經做好了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