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一兩年港珠澳大橋建好了,有比以前常去香港。」來自澳門的S談起他對香港的印象:「以前到香港比較不方便,都要坐船過去,覺得香港步伐很急、生活步調很快,高樓大廈很多。」
他頓了頓:「可能是太忙吧,有些香港人有點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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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澳門,中國唯二特別行政區,隔著63公里相望於珠江口,依據維基百科的說法,兩地因為地理位置、文化與歷史相近而時常被相提並論,或被合稱為「港澳地區」。
它們擁有著看似相同的背景,外人也不免將兩地混為一談;又或是因為香港太過耀眼,使澳門被大眾忽略。無論出於何種原因,我們對於港澳地區──尤其是澳門──尚有許多認識的空間。
2019年因國安法而起的反送中事件,讓香港成為全球注目的焦點,警民衝突越演越烈,罷工、罷課和罷市,「三罷」接連躍上新聞版面。但僅一江之隔的澳門卻沒有掀起太大的漣漪,甚至於同時以98%的得票率,選出了一位與中國當局淵源頗深的特首──賀一誠。
這讓人不禁好奇,為何同為特別行政區,香港與澳門會有如此大的差別?
我們藉著訪問香港青年P、母親來自臺灣而常常往返港台兩地的H,以及澳門人S,希望能為港澳間複雜的糾葛留下一個註解。
來自西方的風──殖民血淚史
溯其根本,不免還是要回到百年前,西方列強進駐秋海棠之時。
兩次的鴉片戰爭使大清割讓香港島及九龍予英國。在此之後,英國又以香港防衛需加強為由與清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租借九龍深圳及其鄰近的離島一帶,為期99年。
而葡萄牙於十六世紀便在澳門建立政權,並在清英簽訂《南京條約》後,宣布澳門為自由港。1887年清政府在《中葡和好通商條約》中,同意葡萄牙擁有澳門的永久管理權。1955年,澳門遂成為葡萄牙的海外省。
同為因航海發跡的殖民霸權,英國與葡萄牙對殖民地的經營模式卻大相逕庭。葡萄牙當局在管理澳門時沒有一套連貫的政策,中央集大權於一身,任何政治經濟事務皆須通過中央審理;反觀英國中央政府則授予港督自行組織政府、制定法律的權力。
英國港督擁有極高的自主權,對中央政府亦可先斬後奏,因此將工作重點放在爭取民眾、尤其是商界與社會領袖的支持上,期待他們能夠配合組織行政局和立法會,也會適時調整議會給予華人的席次比例;澳門議會則是由居澳葡人自發性組成,依葡萄牙的風俗習慣與法治制度自治,目的在於維護當地僕人社群的利益,而葡萄牙中央集權式的統一管理方式,使得澳門當地殖民政府毫無實權可言。
澳門議會文化延續至今,各行各業、社會勢力與政府間的關係盤根錯節,大家族與傳統社團主宰澳門發展。根據S的敘述,澳門立法會議員並不是由人民選舉而出,而是透過各專業領域自行推選,菁英藉著專業壟斷政治,「比如說像是教育界,那些專家不會問學生的意見,就直接舉手投票,講他們想講的而已。」
兩國截然不同的殖民方式進而影響到港澳人民對回歸中國的態度。P父母的立場是香港社會的縮影,一邊樂於回歸祖國的懷抱,另一頭則懷念英國帶來的西方文化;與香港相比,澳門更加歡迎中國的到來,S告訴我們,在他父母的回憶中,回歸前的澳門相當混亂,黑社會為所欲為,會在路上聽見槍聲,甚至看到一個人死在自己面前,但警察卻對這些情況置之不理。反而是回歸中國後,官方重新整治警隊,澳門才得以擁有良好的治安與平靜的生活。
此岸與彼岸──港澳印象
時間推移到現代,香港成為亞洲金融中心,並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大鳴大放;澳門則致力發展博弈與觀光業,從小漁港蛻變成東方的拉斯維加斯。
這是課本中所描述的香港與澳門,繁榮進步且國際化,在一國兩制下仍保有獨特性並快速的發展,令人心生嚮往。然而在與三位年輕人深談後,我們卻窺見了港澳的另一番面貌。
我們談及一些生活裡的瑣碎,像是因普通話日漸強勢而衰落的粵語文化。事實上港澳大部分的校園依然使用粵語授課,但全普通話的學校也日益增多,S和H對於這種現象抱持著樂見其成的態度,他們認為在與中國關係越來越緊密的情勢下,普通話的普及沒有什麼不好。
對比網路上那些因母語文化逝去而痛心疾首的言論,他們沒有太多激烈的情緒,而是平靜順應現實的變化。H更將其視為香港多元文化的一部分,「我覺得香港可以有多元的語言,不一定要強迫學會普通話或廣東話。」
而聊起對澳門的看法,P似乎不比我們要熟悉多少,「歐式舊建築、賭場、步調較慢」,這三點概括了他對澳門的主要印象;H的觀察稍微細緻一些,雖然主軸依然離不開賭城和華麗的飯店,「澳門的文藝特色大都集中在舊區,但香港無論在哪個角落,都可以發現傳統和現代的雙面向,相比之下澳門的分區差異更大。」她補充道:「另外澳門的民間活動比香港少很多,我不確定是中央的控制,還是澳門民風本來就比較保守。」
事實上澳門對示威申請的相關法令比香港寬鬆許多,不必像香港需要事先向警方申請「不反對通知書」,只需按規定提前通知治安警察局。此外澳門法律也明文規定,干擾合法集會遊行的行為會按「脅迫罪」的刑事罪刑處罰。
那為什麼與香港示威運動的規模及數量相比,澳門在中國當局眼裡「穩定」的多呢?
對於這一點S給出解答:「澳門人很少關心政治,除非是跟生活有直接衝突的。」他舉出2014年「反離保運動」的例子,「政府人員退休每個月還可以領幾萬塊,我們覺得這樣使用納稅人的錢不太恰當,才因此走上街抗議。」
既然說到政治,不免提到香港現況,兩位香港人都給出極為生動卻悲哀的譬喻:在P的眼裡,香港已經淪為富豪和政客的搖錢樹,貧富差距極大,官商相互勾結,民主也岌岌可危;而自認對香港較沒有歸屬感的H,覺得香港像是一個被操弄的布偶,沒有真正的自由,隨時會被侵占,甚至消失不見。
「我們年輕人會想說澳門是不是可以更好,像香港一樣追求不一樣的東西。」可能是因為距離的美感,S對香港的民主自由仍持有肯定的態度,「就算不能選出自己的特首,他們起碼可以投票選自己的立法委員,澳門人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
問到S會不會希望擁有和香港一樣的投票自由,他若有似無地應了一聲,苦笑表示:「但看起來應該很難,一旦出現訴求的徵兆,中國大概會採取更嚴謹的手段,我們不會被給予太多的自由。」
無法避免的轉捩點──香港反送中
如果說2014年的雨傘運動是在積極爭取尚未擁有的權利,那麼2019年的反送中應該屬於捍衛底線的家園保衛戰。
雨傘運動的主要訴求是爭取香港特首真普選,香港特首自1997年起皆是由選舉委員會選出,而委員會成員大多是政治立場傾向中共的人士,因此獲選的行政長官多半與中共淵源頗深;但香港居民並沒有參與特首選舉的資格,不免質疑這種「小圈子選舉」是否受到中共操控,所以自香港回歸以來,爭取特首普選的聲音就從未斷過。
2014年八月31日,中國人大常委會通過法案限制香港特首參選人資格,每名候選人必須先獲得提名委員會過半數同意,方能成為正式候選人。此舉引發泛民派支持者強烈不滿,他們擔心中央會透過此制度篩選掉非建制派的參選人,使香港離真普選的目標更加遙遠。
而反送中運動則起因於香港政府推動《逃犯條例》修法,以在臺灣殺害女友、卻因港臺無引渡條款而難以判決的陳同佳事件為由,主張港府可以將違反謀殺、販毒、顛覆國家等重大罪行的罪犯,在未簽訂逃犯移交協議的狀況下,移交到其他國家或地區,包括其中爭議最大的中國地區。
這代表著原本需要經過香港立法會同意方可移交罪犯的審核制度遭到破壞,只要香港特首和法庭拍板,無論香港本地人或其他外國人即可立即移交至中國審判,香港將因此失去法治獨立的權利。
於是繼五年前爭取真普選的雨傘運動後,香港人抱著「終局之戰」的想法,再度走上街頭。
H坦承她是在反送中後才明白雨傘運動在政治上的意義,儘管當時她就讀的國中就位於號稱「雨傘運動最後堡壘」的銅鑼灣附近,「那個時候年紀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覺得停課兩個禮拜好開心。」
「我當然是認為事情不合理,且支持年輕人上街抗議,但總感覺這件事最後被極端分子模糊了焦點。」香港國安法給H的家庭帶來直接的衝擊。許多企業在事件後紛紛將總公司或重要分部撤離香港,父親因此被迫辭職尋找另一份工作,並且從此之後在事業上都要避免與中國有所關聯,以防受到政治因素牽扯。
「我的想法是比較憤怒和絕望的。」P告訴我們在國安法推出之後香港開始打壓言論自由,像是他有一個朋友,只因為在推特上寫了「武漢肺炎」四個字帳號便遭到封鎖,「不要相信中共。」這是P為反送中事件下的結論。
「澳門人不太會想出來遊行,反而會覺得香港人為什麼要搗亂自己的經濟?我們不希望回到1999年前那麼混亂的樣子。」比起兩位香港人,S明顯謹慎許多,這似乎也反映了大部分澳門人的想法。「我覺得有時候雙方可以各退一步好好溝通,人民也不需要把關係搞得太僵,讓領導人沒有台階下。」
「如果因為暴動就讓領導人妥協,這將會成為一個壞的示範。用媽媽教育小孩的角度去看,他哭鬧著要我買東西給他我就照做,那下一次他是不是也會這樣吵著要糖吃?」對於反送中事件,S提出了他的疑問。
海的這一端──他們在臺灣
三位受訪者在反送中事件前便來到臺灣求學,所以來臺原因大多是實用取向,與政治沒有太大的關聯。比方說S為了學醫離開沒有醫學系的澳門,順道看看家鄉以外的世界;由於香港各大學多著重在政治經濟方面,嚮往設計的P便轉而來到臺灣求學;H則是在衡量志願序與家中經濟狀態後,選擇在臺灣定居。
「臺灣很大,有很多機會去做不一樣的事。」這是S對臺灣的感想,他熱愛校園社團的各項活動,也希望畢業後能夠留在臺灣發展,「臺灣對醫生的訓練安排完善,去大陸則得跟當地人競爭工作機會,可能比較困難。」
P享受臺灣的風景、低物價和飲食多樣性,不過他也提醒我們,臺灣學生比起香港太過輕鬆,少了一份緊張感,希望未來能促進競爭力。
與臺灣淵源最深的H嚴肅地提出建言,她認為臺灣文化比香港封閉,好像很多臺灣人都抗拒使用英文,很難走到國際的舞台上,「我真正來到臺灣之後,又漸漸發現香港的好。」
今日澳門,明日香港;今日香港,明日臺灣
「今日澳門,明日香港」是港澳人民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們看著追求穩定的澳門,逐漸失去──或已經失去「一國兩制」,走向「一國一制」,而珠江另一端的香港仍努力掙扎著不步其後塵,但似乎還是很難敵過中共的強勢,因此轉而向臺灣海峽這側的我們嘶喊著:「今日香港,明日臺灣。」
於是隔著臺灣海峽,我們遙遙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