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特琳打開衣帽間中那個碩大的儲物櫃,不消一回便從櫃子深處拿出一張淡灰色的小暖毯,然後回到客廳。對於這個家的擺設,東西放在何處,凱特琳已漸漸熟悉,畢竟這個多月來,她差不多天天到訪,幾乎所有空餘時間也都在這兒渡過。
凱特琳在沙發上坐下來,並把小暖毯輕輕披到旁邊的索妮婭身上。
「好了,」凱特琳替索妮婭拉好毯子:「夠暖嗎?」
索妮婭當然沒有回答,她連眼神也沒有絲毫改變,呆滯的目光似乎看向窗外,但凱特琳知道她根本就沒有集中在任何事情上。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索妮婭的情況卻依然沒有好轉,她就像一具失去靈魂的人偶那樣,每天由睜眼開始,就呆呆地坐著,連進食和排遣等最基本的生理行為,也需要別人協助,這正是作為照顧者的凱特琳必須經常到她家中的原因。
凱特琳只好摸摸索妮婭的手,感受到由她手背傳來的暖意,凱特琳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
「你覺得怎樣?」凱特琳盡力擠出一絲笑容,可惜那只是一個無奈的笑容:「還好嗎?」
其實自那個迷幻藥事件以來,也就是索妮婭出事之後,凱特琳一直都忙得不可開交。那時她一力扛下了照顧索妮婭的責任,當然她也覺得這是她必須要作出的最低程度補償,但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原來照顧一名生活不能自理的病患所需要付出的精神和時間是何等龐大,雖然索妮婭不會吵鬧也不會搗亂,一般也只是呆呆坐著,最多也只是喃喃自語,已算是比較輕鬆的情況,但對凱特琳這樣的獨居職業女性來說,還是一個不輕的負擔。
凱特琳並不想把自己最好的朋友視為負擔,但無奈她的身心都已差不多到極限,所以當路爾斯提出有一個更好的環境讓索妮婭休養時,凱特琳在心中簡直是舉腳贊成,但卻又在同一時間怪責竟然想逃避責任的自己。
一邊怪責著自己,一邊繼續旁觀著所有她不希望看見的事情發生,凱特琳處於這樣的情況已經五年,她已經習慣自己這套所謂接受現實的生活哲學,不提出疑問,不作出批評,不嘗試爭取。
凱特琳放鬆了身體,讓自己倚在旁邊的索妮婭肩上,她也把目光放到索妮婭一直凝望著的玻璃窗。窗外的天空灰暗一片,再加上倫敦最著名的霧,凱特琳根本就看不透窗外,霧水在玻璃窗上結成一層閃著微光的粉末,忽然有一兩顆降下的水珠突破了這張迷濛的網,然後就像是被打開缺口般,一顆接一顆陸續落在玻璃窗上。水珠不斷增加,最終不勝負荷而殞落,在那片看不透的玻璃之上,劃出一道又一道淚痕。
雨聲淅瀝不絕,那是水點打在窗上的聲音,也是雨傘底下人們低泣的聲音。
灰色的雲又厚又重,遮蓋了整個天空,為這個墓園佈下最適合的氣氛。
其實雨下得並不算大,但淅瀝仍不絕於耳,凱特琳撐著黑色的傘,黑色棺木就放置在她正前方。凱特琳沒有哭,也無暇去細心分辨那些水滴聲到底是來自雨水還是人們的眼淚,這個最應該悲傷的時候,她卻迫不得已保持冷靜,全因沒有讓她傷心的空間。
同一把傘下的珍妮特,卻和凱特琳的表現完全相反,她的淚水從沒停下過,不過凱特琳是明白的,沒有那位母親能接受兒子的死亡吧?凱特琳還故意把傘傾向珍妮特那一邊,生怕冰冷的雨水會淋壞她那一直瑟瑟發抖的身軀,她不介意自己的整條臂膀都濕透,畢竟現在能照顧珍妮特的,似乎就只剩她一人。
亞佛烈德・安傑爾到底在那裡?凱特琳認為現在最應該站在珍妮特身旁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身為長子的亞佛烈德。這是他親生弟弟的葬禮,珍妮特是他在世的最後一位家人,這個時候他難道不應該盡上兒子的責任,去安慰這位傷心的母親嗎?但他偏偏只站在人群的最後方,撐著傘。他和凱特琳一樣沒有哭,仿似一名事不關己的旁觀者,站在遠方觀察著儀式進行。
亞佛烈德沒有致悼念詞,沒有帶領祈禱,就連在獻花時珍妮特因傷心過度而差點暈倒,攙扶她的,也只有並非家族成員的凱特琳。就這樣,凱特琳為了照顧珍妮特,連最後一個向他好好道別的機會也錯失了,土壤漸漸掩埋墓穴中的棺木,也掩埋了凱特琳與他再次相見的最後一絲奢望。
直到儀式結束後,亞佛烈德才主動上前向她搭話。
「謝謝,我來送她回去就可以了。」亞佛烈德的語調比雨水更冷,他架著的那副太陽眼鏡完美地遮蔽起他的眼神,凱特琳無法從那張臉上解讀出任何情緒。
「我跟你們一道回去吧。」其實凱特琳也很疲倦,但卻又放心不下:「珍妮特還很激動,也許我可以幫得上忙。」
「你的慷慨我心領了。」亞佛烈德說得不徐不疾:「亞倫已經不在,我們不能再麻煩你。」
相當堅決的拒絕,就連珍妮特也忍不住搭話。
「亞佛烈德,你就別這樣吧,凱特琳也算得上是——」
「媽,回去吧。」亞佛烈德主動拉了珍妮特的手,又轉向凱特琳:「再見,凱特琳・阿佩斯蒂小姐。」
沒等凱特琳作出任何反應,亞佛烈德已轉過身。被他半推著的珍妮特只有隨他一同離開,還不時偷偷回頭向凱特琳投以懷著歉意的眼神。
「慢著!」凱特琳終於抑壓不住她心中澎湃的情感,那份悲傷卻以憤怒的方式展現出來:「你難道真的一點都不打算向我交代嗎?」
亞佛烈德的步伐連半點也沒有慢下來。
「亞倫的死!」凱特琳叫喊著:「亞倫到底發生甚麼事了?」
亞佛烈德這才停下來,但沒回頭:「就是心臟麻痺,驗屍報告也清楚說明了。」
這不是凱特琳要求的答案。
「不對,這當中肯定還有甚麼!」也不理踏過地上水窪而飛濺的水點,凱特琳跑向亞佛烈德那黑色的背影:「好端端的一個年青人為甚麼會突然心臟麻痺?還有,陳屍地點不是亞倫平常會去的地方吧?而他失蹤那幾天又到底發生過甚麼事?再說,那個週五你不是打過電話給我問亞倫的行蹤嗎?他到底發生甚麼事了?」
激動的凱特琳在不知不覺間猛烈地搖著亞佛烈德的手臂。
「但最後看見他在生的人,」亞佛烈德毫無猶豫地甩開了凱特琳:「是你啊。不是該由我問你他發生甚麼事嗎?」
面對亞佛烈德的質問,凱特琳實在無言以對,其實她在隱約之間也有注意到亞倫的異常,不過既然亞倫沒對自己說明,她也沒想過要去瞭解,總以為這樣的相處方式,叫作信任。
凱特琳無法應對,她目送著亞佛烈德和珍妮特的背影遠去,腦中只剩一片混亂。
腦中一片混亂的凱特琳被電話鈴聲嚇了一跳,她這才回過神來,還好身旁的索妮婭已安靜地睡去,窗外的雨和手機的響聲還沒停下來。凱特琳急急忙忙摸出了手機,來電者的名號卻讓她眉頭一皺。為免手機聲吵著索妮婭,凱特琳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是你啊?找我甚麼事?」
電話首先傳來的是一下打火機擦亮的聲音,接著是一聲沉重的呼氣。
「我是來給你最後忠告的。」語音有點含糊不清,像是一邊把甚麼叼在嘴邊,一邊說話那樣。
凱特琳和這個人也就僅僅幾面之緣,但連她也知道這人的煙癮十分嚴重。
「如果你愛惜生命,也希望你的朋友們好好活著的話,就不要再調查戴維斯的事了。」
「為甚麼?」凱特琳立即反問。
「還有,別再和路爾斯・拉莫斯混在一起。」
「可笑了,」凱特琳故意提高聲調:「當初不是你要我去保釋他嗎?」
「嘿,」對方冷笑一下,接著又是一陣呼氣聲:「你記得那就最好,你跟他纏下去,對任何一個人也沒好處。」
「那就是說對你也沒好處嗎?」凱特琳賭氣地說:「你這樣說,反而像在鼓勵我繼續和路爾斯來往耶。」
「塞西莉亞.金。」對方忽然丟出了一個名字:「希望你還記得她吧。」
「保重啊,阿佩斯蒂小姐。」
電話就這樣硬生生被掛斷,凱特琳這才想起那個讓她捲入這一連串事件的可憐女孩。這一陣子凱特琳忙著處理的事可多著,塞西莉亞發生了甚麼事嗎?
凱特琳的確不知道,就像她到現在還不知道亞倫發生了甚麼事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