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 《一個人的城市》第23章 烏雲的金邊

第23章 烏雲的金邊

4月15日，週五。

晚飯的時候，S給他打電話。

今天市衛健委通報，昨日新增本土確診3200例和無症狀感染者19872例。總算是下降了一點。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市民跟疾控中心女領導的電話錄音嗎？我昨天聽在浦東公立醫院的同學講，他風聞的小道消息，那應該是浦東疾控的朱渭萍。有認識她的人，聽聲音猜的。論職務，朱渭萍是傳染病防治科的科長，論職稱是主任醫師。她也不年輕了，2003年SARS時，她就已經在這個條線幹著，的確是老法師了。

今天，那個同學給我轉了一個東西，是朱渭萍寫給大白的公開信，說每天看到很多大白被感染，很著急，提了幾個建議。室外採樣、室外就餐、做核酸產生的醫療廢棄物要專人處理、車輛消毒、二級防護不要濫用、核酸現場的社工和志願者也要培訓什麼的。

我好高興啊。這至少說明，十幾天前那個錄音，網上傳得到處都是，好多人因為這個罵上海全是反賊，她沒有因此被停職，她還在工作，她還敢繼續發聲。好在她在上海。要是在北京，政治掛帥，她肯定第一時間就被停職了。

S又說，我昨天晚上，在微博上看到，有人講，長寧區新華街道的社區，在微信群裡通知，對於滯留在社區五天以上未轉運的陽性，從明天起發6份抗原，每天自測一次，轉陰後派人上門做核酸，如果核酸結果是陰性，24小時後再測一次核酸，兩次都陰性，由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回饋醫管中心，待臨床判定後解除隔離。有微信聊天記錄的截圖。評論裡有人說，整個長寧都發了這個指示。

而且，也不止長寧。黃浦那邊，文廟居委會就不測核酸、不轉運陽性，現在轄區內居民抗原自測全陰。文廟不是在豫園的東南面嗎，就是8號線老西門那一站下來，一點點路就到了。應該是歸黃浦區老西門街道管的。

都是好消息，非常好的消息。

他說，長寧區是不是自己拿的主意，偷偷幹的？長寧區，老年人比例挺高。反正方艙收不了那麼多人，陽性滯留在社區裡好多天，成了事實上的居家隔離。也不能無限制地關著人，這他媽的又不是麻風病。人家發燒完了，精神好了，總會要個說法，何時能出去。至於說，黃浦區，那估計，是真沒辦法。

我前幾天看了黃浦區一個居委會工作人員的口述文章，說那邊老城區，房子沒有獨立廚房和廁所，陽性又不運走，大家都抗拒出門做核酸，老齡化特別嚴重，沒有年輕人當志願者，居委會疲於奔命，有人陽了、不想幹了，還減員。文廟那一塊，不就是那種地方。文廟居委不組織測核酸，估計也不是想反抗上級，只是反正政府不把陽性運走，居民也不配合做核酸，我們幹不動了，只好躺平，無為而治。大家就靠著免疫力，都轉陰了。但這恐怕不合中央的意思。孫春蘭還在上海沒有走吧？我前天還看到，有人轉發，虹口區的，我忘記是哪個街道，好像叫瑞鑫居委會，在12號發了一個通知，說根據上海發佈和疾控中心的現行防疫政策，已經確診的病例，即使後來抗原自測是陰性，依然是確診病例，醫生不會上門複測核酸，必須去方艙治癒，開具解除隔離單。居民如果拒絕轉運去方艙，將永遠紅碼，永不摘帽。封控樓將因此繼續封控，社區解封無望。這他媽才是符合中央意思的做法。

S很明顯呆了一下。永遠紅碼，永不摘帽？

他嘿嘿笑。是不是聽著很耳熟啊？我還順便查了一下。以前，我以為永不摘帽的右派只有5個，原來是中央定了5個，地方還定了九十幾個。這樣一想，果然地方也不是完全沒有權力給人永不摘帽呢。

S說，哪怕是部分區、部分街道、部分社區，順勢而為也好，乾脆躺平也罷。醫療資源、其他資源，都不應該再被濫用了。病人在家待了一周左右，抗原轉陰就證明好了，又為什麼要運去方艙折騰一番？方艙不要配醫生嗎？拿這些資源去救救重症病人吧。

4月16日，週六。

S說，今天我們不做核酸，有人中午親自跑到居委會去鬧，還拿手機錄了像。說我們家沒有吃的了，聽說居委會的人天天不回家，就住在辦公室，我們來看看你們吃什麼。哦喲，有盒飯吃啊。怎麼你們的盒飯就運得進來，我們的菜就不行。你們有盒飯吃，就不管我們死活是伐。

是幾個還挺兇悍的本地阿姨。居委書記說，我們從來沒有講過，不准大家的菜進社區呀。菜是可以團購的，誰當團長，誰負責找人分揀、派送，這有什麼不對啦，難道一天上崗兩三個穿防護服、可以搬東西的志願者，你們就要盯著他們用，累死他們啊。

本地阿姨們，戴著口罩，隔著兩米，把居委書記團團圍住，一頓吵，最後吵出來的結果，是N95口罩、透明面罩、一次性帽子、一次性雨衣、一次性橡膠手套，這套裝備湊齊了就可以去搬東西了。

阿姨們回來就把視頻發微信群裡了，好讓居委會不能反悔。

他笑，還是阿姨們厲害。但這套東西，容易湊齊嗎？

還行吧，至少比整套防護服容易弄到。社區裡人這麼多，中老人也不少，一次性桌布、一次性浴帽這種東西，找找總會有的。這裡面最不好搞的東西，是那個透明面罩。但我看群裡大家討論，學習武漢的經驗，把大桶油的空瓶裁了，可以做面罩。

這樣看，我們社區居委會還有點人味。他說，這段時間，居委會報警、讓警察來把不聽話的居民抓走，這種事我在微博上，就看到了好幾個。

是啊。古人說，人在公門好修行，就是有時候可以抬抬手，放人一碼。到今天還是這樣。爭取到不被卡脖子，我們社區就能團購菜了。

4月17日，周日。

S說，我已經在家待了五天，不能出去做核酸，也沒人上門給我們做核酸。發了兩次自測抗原棒。只出了一次門，就是深夜溜到樓下給202送撲熱息痛，順便給102阿姨送了點吃的。第二天，居委會特地打電話給我說，他們給102送了街道發的孤寡老人食品包，不要去送東西了。說我們樓裡有陽性，讓我呆家裡。

就是讓你老實執行足不出戶嘛。居委會怎麼知道是你？

大概是102阿姨說的吧。

沒有訓斥你，可能已經是看在你做好事的份上了。

居委會在恪盡職守。國內一直傳說，樓房的下水道彼此相通，而且新冠病毒也會入侵腸道細胞，在糞便中排出，因此沖馬桶引起的氣溶膠，會讓病毒在一棟樓裡縱向傳播。而衛生間和廚房排氣，又會让病毒在同一層裡橫向傳播。居委會大概覺得，202陽了，402、302、102，201、203、204，遲早也都是陽，只是現在還在潛伏期？

我覺得，只有下水道有問題，U型管沒有水封，才會這樣吧。他說。

老房子，下水管道有問題，也挺常見的。S說，我好像突然過上了古時候女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准見外人的生活。世界發生了坍縮。本來，我週末可以去逛逛街、看看展，活動空間至少，可以有半個上海那麼大吧，現在縮小到了幾十平方米。甚至躺在沙發上吃90%的黑巧克力，我也覺得挺開心的。野生動物受傷了被捉，送進動物園之後，是不是也一樣無聊透頂。

你找點事情做吧。

我在邊吃山楂幹，邊看昨天新聞發佈會的文字實錄。

哪來的山楂幹？

拿雞蛋跟403的叔叔換的。昨天新聞發佈會上公佈的15號日新增數字，加起來還是兩萬三千多，還比14號高了一點點。不過，同一天，出院969例、解除集中隔離醫學觀察19800例，加起來也是兩萬多，至少增減是同一個數量級的。

S又說，財新網報導，上海累計新冠病例已經超過32萬了，方艙還在建，正在把廠房、展覽館、體育場館、文化中心、空校舍改成方艙，改完了能有24萬張床位。我看前幾天的新聞發佈會上說，方艙住院時間平均是一周左右。如果日新增人數只有床位的十分之一，又是7天能結束隔離，那完全足夠把所有的陽性者都集中隔離，甚至還有床位富餘。

他笑，官方的話多半要打折扣。他們說一周左右，搞不好是10天，再加上進方艙第一天不算，出方艙那天也不算，實際是12天。

如果需要12天，那估計方艙還得再增加一些。我們樓裡，202門上還是貼著封條，沒有轉運走。S說，昨天的新聞發佈會，把市商務委的副主任和百聯集團的總裁叫去出席，重點講了講物資供應的事。說什麼恢復電商的運營能力。我打開網頁，讀給你聽啊。電商的大倉，非涉疫的，恢復運營42個，開業率95.5%，前置倉恢復營業779個，開業率66.2%。幫助保供人員返崗，目前外賣騎手在崗的，1萬8千人。百聯集團的老總，說他們60%的大賣場和超市複市，20%的超市員工返崗。

S又好氣又好笑。你聽聽，這都什麼話，上海封了半個月，這些才恢復六成。外賣騎手在崗才1萬8。封城前，上海的騎手可能有10萬吧。之前大家拼死拼活搶不到菜，團購又貴又慢又不靠譜，不就是因為政府把不該封的地方和不該封的人，都給封了嗎？

就算人不被封在社區裡，出去送貨，也是需要證的。他說，開車需要辦汽車的通行證。據說，在清明之前，車證在街道就可以辦，所以發得比較多，甚至是太多，都交通擁堵了，還傳出了有人倒賣車證的事，市里一怒之下，清明後把之前發的車證全作廢了。新的車證，要區裡匯總上報，由市商務委和市公安局批。除了車證，開車人還得隨時有24小時核酸陰性證明之類的。

你怎麼知道這些？S問。

我看那個特別熱愛普京的女生，她發的微博，講到去街道弄了張車證的事，所以特意去查了一下。不過那是清明節時，街道還可以發車證。外賣小哥需要辦保供企業工作證，由公司申請，市里核發。沒有證的，就是黑車、黑騎手了。交警在路上看到可能隨機會查證，沒有的肯定會被扣下來。

卡脖子的地方，真多呀。S歎息。

還不止這點呢。我前幾天看人寫了篇文章，說物資送到上海市民手上有四大關口。第一關是進上海。很多外地貨車和司機，來了一次上海就廢了，回不去，被困在上海。第二關，上海市內通行。沒證不准上路，清明節舊證作廢之後，車證一證難求。辦好證的車，可以出租，租金每天一萬二，還在漲。第三關，社區門口。有的居委會只允許上級政府認可的保供單位或者自己認識的供應商的商品進去，其他一律不放。第四關，最後一百米，從社區門口到居民門口。全靠居委會安排志願者動手。很多肉類，都爛在這一步。

四大關口，好精准。S說，誰寫的？

不知道作者的身份。他說，我還看了一篇文，說南京到上海，一車30噸貨物的運費，原先是三千，最近漲到五萬，又漲到了六萬。司機去了上海之後回來要自費隔離14天，一個司機一個月本來可以跑30個來回，現在只能跑2個來回。在卡口，防疫人員會給車貼封條，接貨的廠要拿著公章去接車，把公章押在卡口，卸完貨，陪同貨車回到卡口，接貨的廠才能拿回公章，貨車才能撕掉封條。這期間，貨車司機不能開窗、不能開車門，吃喝拉撒全在車裡。說這模式是太倉發明的，還上了央視新聞，宣傳表彰。這樣子看，運費暴漲也漲得有道理，還不許貨車司機把風險、痛苦和時間，也攤在成本裡面嗎？

S說，怪不得市商務委的副主任還說什麼，加強貨源，建立滬昆生活物資通行機制之類的。

滬昆生活物資通行機制，那是什麼玩意？

沒有詳細解釋，我也不懂，官方的名詞都是這種大詞。應該是說昆山向上海運生活物資的車，來回會比之前更方便一些吧。不少電商在昆山有大倉庫。

大家搶菜容易點了嗎？

我在用你的搶菜工具，所以不知道。從我們社區和本單元的微信群裡大家的駡街來看，各種app上還是很難搶到生鮮。零食什麼，還行。不過，不管怎樣，政府部門總算意識到是哪些環節卡脖子，讓大家吃不上飯了。也算是好事吧。

當人們看到烏雲的金邊時，總是以為，接下來太陽要出來了。但真實的世界，就是讓你料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