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 《一個人的城市》第18章 被拋棄者得自由

第18章 被拋棄者得自由

4月10日周日的長談之後，S 沉默了一天，整個週一，沒有給他發資訊和打電話。

說一個人的政治傾向，是偏左還是偏右，其實是需要參照系的。同一個人，在英國是中間派，去了美國可能發現，自己得算左派，來了中國可能發現，自己得算右派。當然，同一個國家的不同區域，整體氛圍也會有很大區別。一個人從美國一個州跑到另一個州，很可能就會發現，在當地背景之下，自己在政治光譜上的位置，有了不小的變化。他覺得，要是跟有些中國人比，S得算右派。但是要跟他比，S那麼聖母心，當然是左派。

不過，實際也許比這更複雜一點。同一個人在不同的領域，政治傾向可能是不一樣的。

他之前在北島，在教堂裡，跟那個學神學的美國小哥聊天。美國小哥說，中共把西藏從西藏人手中奪走了。他說，你知道中共進軍西藏之前，西藏什麼樣嗎？占人口5%的貴族，把其他人當奴隸和家畜，還特別喜歡殺人，用人皮和人骨，來做一些東西，據說能幫持有者在宗教上進展。他們扒人皮，在上面畫畫，把人皮放在人頭蓋骨上，做成鼓。共產主義殺人，不會殺得這麼噁心。中共統治西藏再不好，也比西藏貴族統治西藏好。西藏的農奴應該也這麼想，除非他們是白癡。

那個美國小哥一臉驚恐，不知道是被人皮、人骨做法器給嚇到了，還是被他的態度嚇到了。

右派的思維是這樣的：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尊重他者保持原始野蠻的自由。有利益衝突的時候，利用對方的原始野蠻，使勁收拾對方。左派的思維是這樣的：不管有沒有利益衝突，我不能忍受他者保持原始野蠻，我要或溫和或強硬地把對方改造成我認可的高等文明。

他自詡右派，但是在西藏問題上，他的態度其實挺左派的。

一個人需要經常思考自己的想法是否自洽嗎？一個人需要經常思考自己的想法如何影響自己跟世界的關係嗎？

周日中午，他的解釋，是讓S停止了痛苦的思考，還是聽了之後，想得更多、更痛苦了，他也不知道。突然之間，他眼前耳邊，少了S絮絮叨叨，顯得平白多出了時間。

他只好去刷微博。

又過了一天。4月12日，週二。他在上午11點多，中國時間的7點多，收到一條微信資訊。S說，我又去當志願者了，還是搬東西。今天可能還是會比較晚回去，你要上班，早點睡吧。

他吃飯時，工作中想停下來摸魚時，又不好給S發資訊。S在當搬運工呢，不會有興趣看他中午在吃什麼、下午在寫什麼代碼吧。

他又去刷微博。

他在微博上關注了3000多個人，什麼人都有。券商首席經濟學家、私募基金經理、家裡蹲職業炒股的、幣圈的。大學老師、醫生。手辦原型師、漫畫家。小工廠主。寫網文的、出版公司的策劃、電視劇編劇。貧困山區基層公務員。全職的自媒體，整天像鯊魚一樣嗅哪裡有熱點，好趕快炮製分析文章。甚至還有一個在北京的性工作者——講她每天去了什麼館子、買了什麼東西、見了什麼男人，長得僅僅是正常，顯然比那些V字臉、名媛範的週邊女要低端。

能持續輸出特定內容的人，多少也能混成大V，有十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粉絲。

當然，除了這些算是有事業的人，還有很多普通人，完全不談工作，發點沒什麼意思的瑣碎生活。今天食堂有炸雞腿，重看了山河令的第12集，江南跟今何在的CP我能嗑一百年，又看上一個雞血藤的鐲子想買。

微博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時事廣場、喊冤呼救地。2020年初，大家拼命轉發武漢人求助和抱怨的資訊。現在，2022年四月，大家也使勁轉發上海人求助和抱怨的資訊。雖然，心態不太一樣。當時沒有人嘲笑和咒駡武漢普通人，但是這次就有不少人嘲笑和咒駡上海市民了。

他從已有關注對象的轉發中，又順藤摸瓜，關注了更多在上海的人。

雖然都在上海，但是各人境況大不相同。

人的悲喜不能相通。

有一個寫靈異鬼怪小說的男作者，在起點寫了差不多十年小說，他因為不愛看這個題材的，所以不熟，但是聽過這個名字，所以應該還算是個成功的作者吧。

那傢伙，今天發微博說，忍不住要講講疫情的事。家住老閘北——2015年閘北被併入靜安區了——4月1日到12日，社區發了三次菜：兩次蔬菜，含一些綠葉菜和很多土豆，勉強夠吃5天；一次蛋肉奶，肉只有幾片，奶四小包，雞蛋十幾個。蓮花清瘟膠囊倒是發了兩次。自己家裡非常自律，封控之後足不出戶，也不參加團購。相信政府不可能讓老百姓挨餓，封控之前，也沒有去超市大採購，怕被感染，只是叫海底撈送了一些菜過來。

自己社區，居委會管得比較負責，居民也比較自覺，人都不出門，垃圾袋放門口，由志願者拿下樓。做核酸也很有秩序，按樓棟下去，人跟人保持兩米距離。4月2日到今天，沒有再新增一個陽性。但是周圍社區有新增陽性啊，於是就連坐，喜提14天續杯。

現在，家裡就等著挨餓了。問居委會什麼時候會再發食品，不知道。物資又不是他們買，是街道負責，下級能催上級嗎？各種app上也搶不到菜。後知後覺，原來相信政府、遵守秩序，就要餓死。封控頭7天，自己跟父母、跟朋友反復說，政府不可能讓老百姓挨餓。臉被打得啪啪的。於三天前趕緊加入團購微信群。團購東西很貴，還經常砍單，還慢，三天過去了，什麼也沒有收到。

自己社區居委會，還算不錯的。父母住的社區、周圍朋友的社區，居委會擺爛，更亂：有的社區，從封控開始，只發過一次物資；有的社區，大家下樓扔垃圾，陽性沒有轉運走，陽性樓的人也一樣下樓扔垃圾，所有垃圾由同一個人處理；有的社區，每天裡到處有人流竄閒逛，根本沒有嚴格執行足不出戶；有的社區，封了十多天，不斷有新增陽性。他一個同學住的社區，居委會組織做核酸時沒有認真核查，有人一直逃檢完全不知道，昨天一人突發腦梗，鄰居覺得本社區多日沒有新的陽性，應該很安全，於是幾個人一起幫著送去醫院，進了醫院做核酸，發現這人陽性，而且好多天沒有做過核酸了，這些熱心鄰居全成了密接。

自己家經濟條件還可以，也會用智慧手機，無法想像那些經濟不好、不會用智慧手機的老年人，現在怎麼過日子。

這位總結自己現在的感想：失望、絕望、可笑。陪傻逼坐牢，被廢物管理。

他看完，覺得其中真是充滿了微妙的幽默。照這位的意思，就是居委會管得嚴，讓居民足不出戶，核酸不漏一人，就值得表揚，管得不嚴，就是廢物。居民不出門、不團購、好好做核酸，就是遵守秩序的一等良民，不出門、坐在家裡等團購到貨、好好做核酸，是二等良民，不然就是傻逼。

爹聽到你們渴望嚴管的呼聲，難道不會在現有基礎上，管得更嚴嗎？官方聲稱物品會傳病毒，居委會完全可以讓你們這些來源沒有官方保障的團購物資，到了社區門口，也進不了家門。

然後又看到他關注的人，轉了一個陌生人發的東西，說是社區裡業主們自己商量，附近的村子裡有陽性，怕買了村民的菜被傳染，集體決定不私自開團，只買社區提供的名單裡某個合作社的套餐，覺得這樣可以溯源，比較安全。結果拿到東西，菜和水果少了四成的重量，肉是臭的。聯繫商家，商家不理。志願者說，居委會也苦啊，8個人管12個社區，將近20天沒有回家，天天睡在居委會辦公室，天氣熱起來了穿的還是之前的厚衣服，你們先不要給居委會添堵。她發出了疑問：居委會也苦，老百姓的保障還是差，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後面還貼出了群裡的聊天記錄、企業名字、套餐內容和價格。

那個企業的名字，叫上海金花灣果蔬種植專業合作社。

他去查了一下，這個合作社成立於2010年07月19日，註冊地位在浦東新區航頭鎮航帆路55號6幢203室。他關注了那個陌生的帳號，然後開始往前翻。很快發現，這是一個年輕的媽媽，家裡有個兒子，開了一家壽喜鍋店，住在浦東，社區叫金色航城，3月24日她說自己社區被封了，然後貼了一張居委會2+12社區健康管理通知的照片，通知落款是金色航城居委會。那個社區就在浦東航頭鎮。

S說他很像偷窺別人生活的變態，就技巧和熟練度來說，的確是一樣的。

這個合作社，就在當地鎮上，也不是大型連鎖企業，上了官方推薦名單，還公然送缺斤少兩的菜和臭的肉，很難說沒有跟當地街鎮的領導暗通款曲。在中國，官商勾結，再正常不過了。不太正常的是，這個媽媽自己也開店做生意，自己也參與了業主決策，你親手加固了一個企業的壟斷權，怎麼還在困惑，為何這個企業的商品特別差勁？

他想起來老一輩人講古，說，以前供銷社和國營飯店的牆上，會貼上標語，“不得打罵顧客”。是不是現在愚蠢的小年輕，也要發出天問：為什麼會貼這種標語？

還看到一個寫都市言情和畫漫畫的湖南妹子，在上海當滬漂——他關注她好幾年了，人長得漂亮，微博上粉絲一百多萬。除了寫小說，還自己開店，賣衣服賣包，還帶貨，賣些化妝品，收入不錯。在郊區租了大平層住著，一直講要去市區買個房子，定居上海。

她說，今天，4月12日，是被關起來的第18天，收到了第二次物資，是一些已經完全爛掉的生肉和蔬菜，爛到流湯了，惡臭熏天，所以我扔掉了。天太熱了，挨家挨戶送這堆東西，這麼多棟樓，每一棟都是二十多層，爛了臭了也不奇怪。唉，還不如不送，辛苦了這麼多人，最後到手的只能扔。如此辛苦，如此浪費。

他前一段子，花了很多時間跟S聊天，所以也沒有怎麼好好刷微博，所以都沒有看到她什麼時候被封的。往前翻了翻，翻到三月底，3月28日，她說，今天是被關起來的第3天。那就是3月26號了。

3月28日，她說，樓下被鐵柵欄封起來了，籃球場裡那麼高的柵欄……這是防喪屍啊。在app上搶菜，進不了結算介面，刷新一次，物品少一點，好不容易進了結算介面，選派送時間又卡住了，任何一個時段都選不上，刷了半個小時，搶不到任何東西。

3月29日，她說，有人隔著鐵網向我們賣菜，雞蛋1個1塊錢，散的、發黃的小青菜葉子十幾片裝一小袋，10塊錢。大家搶著買，場面非常混亂。又說，我加錢，在app上找了個跑腿的，幫忙買了不少吃的。我也告訴平時有來往的鄰居，鄰居趕緊模仿，可是加錢也沒有人接單了。樓裡有個囤了很多雞蛋的人，在樓下擺攤，雞蛋5塊錢1個。

3月30日，她說，樓棟的微信群裡，有的人講，大家不要隔著鐵網買小菜販的東西了，他們走村串巷，接觸的人太多了，很危險，萬一是陽性怎麼辦呢。可有的人，就在哀嚎，誰有菜，能不能賣我一點？我都沒吃的了，怎麼活到4月5號。

4月3日，她說，我住的這棟樓是商住公寓，裡面有租客也有業主。周邊是民宅用地的社區，他們都有政府發物資，我們沒有。群裡怨聲載道，大家感覺自己被拋棄了，只能自己找管道團購。我前段時間都在看房子，看中兩套，都是商住公寓，價格一樣。50平米的，40分鐘地鐵到靜安寺。120平米的，1個半小時到靜安寺。我現在不想買公寓了，成為公寓的業主，也沒有什麼意思。

商住公寓，其實是個怪胎。土地批的是商業用途，但是又蓋了住宅，賣給人住。商住公寓是沒有居委會的，只有物業公司。街鎮政府平常向各個社區、村，佈置任務、發放物資，都是通過居委會、村委會。微博上不少商住公寓的住戶抱怨，政府發物資完全忘記了他們，難道商住房裡的人就不是人嗎。

昨天，4月11日，她又說，大家都在講，經歷了這次疫情，在上海絕對不要買公寓。但我現在覺得，這可不一定了喲。我住在公寓，我朋友在正經社區裡，距離就是地鐵四五站的樣子。我3月26日被封起來，她4月1日被封起來。我4月7日，終於發了一箱牛奶、一包黑木耳、一包乾香菇和一包紅棗，她4月8日發了一箱牛奶和一堆藥品。我們公寓沒人管，就是樓下用鐵網拉出一個正方形的空地，物業就隱形了。我們每天自己在群裡團菜團物資，東西到了，自己下樓去搬上樓，還可以團霜淇淋和可樂。全網都在說公寓是被拋棄的，無人管！沒人管，我們反而有吃的。我住社區的朋友，有人管，還不如不管。他們的物業嚴禁他們團購任何東西！組織了志願者，負責搬東西，物業還是不許。鬧到報警，物業才要求家家戶戶簽下《自擔後果責任書》，但還是卡很嚴。她那個社區好大，大概一棟樓六百多戶，30棟樓，至少1萬8千戶吧。大家又不准下樓，東西全靠志願者送，志願者也能卡他們脖子，這個不能團，那個不能團。我朋友說，心如死灰。她老公買了十件大白的衣服，說如果快餓死了，他就穿這個衣服想辦法溜出去找點吃的。

他一邊讀，一邊笑，笑得桌子都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