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 《一個人的城市》第21章 不體面的樂子

第21章 不體面的樂子

4月12日，他晚飯吃的是外賣。牛腩煲、涼拌黃瓜、炸雲吞。配送費4.99，紅包4塊，最後合計支付55.59。換算成人民幣，是200多。

晚上10點多，S給他打電話，還是語音，不是視頻。

他很奇怪。今天這麼早結束？上海現在才6點多吧。

前幾天志願者都累倒了，大部分在家休息。所以週末那兩天，社區收到的散件也沒有人送。昨天週一，也就三個志願者來搬東西，所以幹到很晚。其實有些菜都壞了，菜葉子發黃發黑，豆腐一股子餿味。送的人不開心，收的人估計也不開心。不過，還好昨天把存量差不多清完了，今天到的東西比較少，街道也不發東西。我們送完散件，還幫團購的人，搬了一部分東西，就回家了。反正團長們自己也叫了志願者。我洗了個澡，正在煮面。

洗了澡，總不是蓬頭垢面的了，還不能見人？

黑眼圈很嚴重，不想給你看。

那不是像Jack Sparrow的煙熏眼妝，應該挺可愛的。

走開。

哦。

你晚飯吃的什麼？

牛腩煲、涼拌黃瓜、炸雲吞。

S說，不像是你自己做的。你才不會炸雲吞呢。

其實是下午摸魚摸太久，傍晚還在趕進度，懶得做飯，就叫了外賣。

S大概是聽慣了他的聲音，就算看不見他的人，也能分辨出聲音中細微的情緒。什麼事那麼高興？好像是平日沒有的開心。

你不理我，我只好自己去找樂子。

S說，讓你開心成這樣，不像是什麼正經事。

我也不好說自己找的樂子是不是indecent。算了，反正，我本來也不是什麼好人。

你是不是去看脫衣舞了。

今天是工作日！

哼。S的聲音酸酸的。

他覺得S的思維十分跳躍，從indecent就想到了色情表演，莫名其妙喝起了醋。如果讓S知道，他不僅剛到這個國家就去看過了帥哥美女跳豔舞——在這裡賭博和色情業都是合法的，而且在這個國家過的頭一年中，還下載了本地約會軟體，可能會偷偷地更加生氣。

其實他一個人也沒有去見。在國內也是這樣。這樣看，這算是他第二次嘗試用這類app。還是不行。

很久以前，S就說，你冬天外套能穿三個月，床單也能睡三個月，居然會在某些地方有潔癖。當時他們倆在看2012年開播的美劇漢尼拔，他說，我沒法理解。如果漢尼拔覺得粗魯卑鄙的人，惹人討厭，殺了也好，喂狗也好，為什麼要自己吃呢？卑劣的東西可以吃嗎？漢尼拔是不是對保持乾淨沒有概念。S就說了那句話。

不太想跟陌生人上床，算是潔癖嗎？他認為潔癖應該是要求對方拿出熱乎的體檢報告，上面所有的性傳播、血液傳播的疾病，測試結果都是negative。他之所以沒法用app找上床物件，與其說他討厭陌生人，不如說他討厭人類的本能，失控的情欲。雖然他自己也是人類。

等S聽他說，是在微博上看到一個女生，本命是諸葛亮，偶像是普京，嗑普京和梅德韋傑夫的CP。在居委會當志願者，社區9千多、快1萬人。她一天只睡幾個小時，早早起來準備全社區核酸，淩晨5點集合消殺場地，5點半開始乾等醫生，忙一天，分抗原棒、發抗原棒又到淩晨。做核酸出了什麼妖蛾子，做抗原出了什麼妖蛾子，團購又出了什麼妖蛾子，林林總總。對上海各級政府破口大駡，用不同的形式，表達了自己要跟各級領導的母親，發生性關係的強烈意願。真上海人，罵人絕不說操你媽。還好，她沒有寫自己社區的名字，沒法對應到哪個區哪個街道，不然領導惱羞成怒，叫公安來請她喝茶時，不知道她能不能拿著自己手機，點開微博，用我愛普京來證明我愛党、愛國、愛共產主義，所以不可能尋釁滋事？畢竟，她微博上除了防疫，就只有普京和俄烏戰事了。

S詫異。上海女生很愛普京？這應該是比我們年輕很多的年輕人吧。跟我們同齡的上海女生，根本不關心政治，更不可能愛任何一個政治強人，她們只會愛長得很漂亮又溫文的男生。比如說，年輕的金城武、木村拓哉。

時移事異。我們上大學的時候，穀歌在中國還可以打開呢。好多網站都是。後來，牆越建越高。比我們年輕很多的年輕人，他們長大的環境，跟我們的，太不一樣了。

是啊。S喟歎。又說，跟居委會的人比，我們搬東西，主要還是身體累，倒不至於太受氣，我們社區的人後來也不團購牛奶了。像那個姑娘，當個志願者，竟然還要跟居委會的人一起被居民大罵，也難怪心態會崩。

她除了工資不是區財政局發，其他處處以居委會工作人員自居，“我們”兩個字，不知道說了多少遍。你為她歎氣，她還想著，本社區如果有人翻牆出去，“我們”也要叫警察來抓人。

唉。S歎氣。

居委會的人說委屈，說忙死。他說，我看了三個不同的人，一個在浦東、一個在黃浦，上面這個愛普京的女生，可能是寶山的，講居委會的工作，好像最主要的事情有三樣：全體核酸、全體抗原、在居民和街道之間傳聲。很多都是無用功。像全體核酸這事，恐怕不是無用功，是做負功。浦東的居委會幹部，講她那個社區，3月18號被關起來做核酸，全陰，關著一遍一遍做，做到28號，做出了好幾個陽性，從此陽性越來越多。Omicron的潛伏期根本沒有十天，也就兩三天。上海官員，從上到下，就沒有考慮過聚眾做核酸，可能傳播病毒嗎？一遍又一遍全員核酸，理由是什麼？能做不做，心裡難受嗎。

S說，吳尊友，四五天前，在微博發了一個長文，說疫情形勢何時能好轉，專門解釋了這個問題。病毒已經發生廣泛社區傳播，要清零，核酸檢測一要快，二要全。奧米克戎潛伏期既短，出現症狀前就開始向外排出病毒。因此、全員篩查必須快，第二輪、第三輪、第四輪篩查接二連三，一輪接著一輪連續開展。大概這樣，就能把傳染鏈條上的每一個人都找到，隔離起來。他說，對於具有2700萬人口的超大城市來說，如果在2-3天內完成一輪全市全員核酸檢測，連續開展3至4輪，理論上說，10天至兩周，就能實現社會層面疫情清零。

2700萬？他問。我一直以為上海現在的人口是2500萬左右。吳尊友是誰？好像名字有點耳熟。

2700萬是吳尊友說的。不過年的時候，實際人口應該比常住人口多。好多人就是在上海打一段時間工，也懶得去辦居住證。吳尊友是誰？中國疾控中心流行病學首席專家。S說，你要是去搜他的論文，就能看到基本全是關於防治愛滋病的。

哦，怪不得之前不太聽得到他發聲。之前，中國疾控中心會出來對公眾講話的，是他們中心的主任，叫高福，是吧。鐘南山是院士，也是呼吸科的醫生，2003年處理過SARS。張文宏是華山醫院感染科的主任，2013年也處理過上海的禽流感。怎麼現在別人都不講話了，他毅然而出？

組織也需要一個專家出來對公眾講話吧。給大家指點方向，給大家一點信心。

今天4月12號，連浦西也封了12天了。10天至兩周，清零了沒有？大專家的理論，被驗證了嗎？

S說，我看了昨天市里新聞發佈會的文字實錄，日新增還是2萬多。不過昨天還是有個比較好的消息，市里劃定了第一批“三區”名單，其中封控區七千多個、管控區兩千多個、防範區七千多個。那就是說，有七千多個社區或者村，是14天全陰，居民在理論上是可以走出社區了。

防範區的人不用做核酸了？

還是要的。全市做全員核酸的時候，連續全陰的社區，當然也要做。

這說不定又做出陽性來了。採樣的時候，居民中如果有陽性，可能會互相感染。還有採樣員，他們不會傳播病毒嗎？

他們包得可嚴實了。不過，現在採樣任務太繁重，防護服穿得嚴重超時，可能發生了破損他們也不知道。N95口罩，也有百分之幾的概率讓病毒顆粒穿過。採樣的醫生護士，的確也有被感染的，反過來說，他們的確也可能會感染他們的採樣對象。但概率應該挺小的。

他在手機的計算器裡，算了一下。0.99的20次方是0.8179， 也就是說，如果採樣者傳染被採樣者的概率只有1%，採樣20次依然安全的概率只有81.79%。0.99的30次方是0.7397，採樣30次安全的概率只有73.97%。

別說了。S 溫和地打斷他。你能不能講點開心的事情？

好。我看到幣圈一個住在浦東花木的土豪說，封控開始之後，花了五千塊跑腿費，讓人給他運了一台冰櫃來，現在家裡冰箱加冰櫃，可以存足夠兩個月的生鮮。有人說，發現有些店，便利店、蛋糕店之類的，在外賣app上，深夜、淩晨，會短時間顯示營業中，打電話過去問，都說我們就住在店裡，你能叫到跑腿的人，悄悄來敲門，我們就能賣給你。上海不見得缺物資，多少東西都躺在便利店裡、小超市里睡覺。甚至上海也不見得缺生鮮，浦東、青浦、崇明多少菜地啊。上海缺合法開門權，缺合法上路權。很多大超市，上了所謂的保供企業名單，開著，就是缺運力，不送散單。缺就貴。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也是春天，去過寶山的一個草莓園？我微信上還加了那個園主。只要現在有人住在那個草莓園裡，守大棚，那就可以摘點草莓賣，再找到一個願意跨區的騎手小哥，你就可以吃上新鮮草莓了。跑腿費也就一公里60。你想不想吃新鮮的草莓？

S說，來回30公里，1800，可以在團購裡買二十幾斤裡脊肉，或者三十幾斤排骨了，雖然我也不敢買，拿到手都不新鮮了。

突然有電話鈴聲。

S說，我過一會兒再打給你。

過了幾分鐘，S再打語音電話來，聲音像陰天大海上的雲一樣沉重。

剛才是居委會的電話，說我們樓有核酸異常的人，要等明天復核。我們樓的人，全都不能出去當志願者了，也不能出去核酸採樣。

他說，那就在家休息吧。

不，我想要出去。想要看到天空和其他人類，想要搬東西，想要先發自己樓棟的東西，想要有一點點控制感。

他其實完全不會安慰人，想了半天，說，我看看明天能不能弄一點好吃的給你。

是啊，你可以花很貴的跑腿費，要人送一點現摘的草莓給我。可是，東西到了，也只能堆在社區的門口。要是它曬了八小時，甚至一兩天，再給我，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我們去賄賂物業經理。物業也是參與搬東西的。就怕物業經理，憤世嫉俗不愛錢，說我第一恨撒鈔票的，第二恨撒狗糧的。

S被他逗笑了。過了幾秒，S說，還是等解封吧。等解封了，可以去公園的草坪上喝酒，可以吃新鮮的草莓，蛋糕房當天做的奶油蛋糕。但是，現在還是不要了吧。大家都痛苦的時候，一個人快樂，感覺很不道德。

怎麼我從來不會這麼想。

你的道德感，就跟太空裡的空氣一樣。

這話我不能贊同。我有道德感，只是跟你的不一樣。

S突然問，你之前說的樂子，是什麼呢？翻到一個上海小姑娘的微博，看她受苦受氣，這有什麼好開心的？

這不是在觀察中，發現了人類的多樣性嗎。

說得好聽。你就是刻薄。發現一個人崇拜強權，又被強權蹂躪，完全沒有自覺到其中的矛盾。你肯定覺得她又笨，又助紂為虐，然後你就理直氣壯，從她的痛苦中獲得快樂。

是啊，沙威有什麼好同情的。孜孜不倦，維護強權。自殺也活該。

那你也用不著笑得這麼開心。

哦，我是個刻薄的壞人。那你幹嘛還喜歡我？

S語塞，過了一秒。誰喜歡你？豬才喜歡你。

注：沙威（Javert）：《悲慘世界》中的角色，鐵面無情的警務督察，以近乎盲從的態度遵循法律，最後投河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