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以來,外界便密切留意俄羅斯爆發「顏色革命」的跡象,評估普京(Vladimir Putin)政權的垮台可能。但沒想到,騷亂最終不是出自納瓦利尼(Alexei Navalny,亦譯作納瓦爾尼)等親西方自由派陣營,而是起於同普京私交甚篤的瓦格納集團(Wagner Group)。
當地時間6月23日,瓦格納創辦人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又譯普里戈津或普里格津)忽發武裝行動,將部隊開進俄烏邊境的羅斯托夫州(Rostov),並稱此舉是為制止「邪惡的俄軍領導層」,一般俄羅斯民眾「不要抵抗、保持冷靜、留在家裏」,並警告瓦格納將「處理」那些殺害俄羅斯士兵的人。普里戈任尤其指責俄羅斯防長紹伊古(Sergei Shoigu),稱對方親自策劃「摧毀瓦格納」的計劃,並表示25,000名瓦格納人員已準備好採取行動。隨後,普里戈任宣稱自己控制了位於羅斯托夫州頓河畔羅斯托夫市(Rostov-on-Don)的南部地區軍事總部,並要求防長紹伊古和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前來會面,否則瓦格納將封鎖頓河畔羅斯托夫並前往莫斯科。
圖為俄羅斯南部城市頓河畔羅斯托夫(Rostov-on-Don)街上出現裝甲車。(Reuters)
如此事態,俄羅斯政府當然不會坐視不理。據塔斯社(TASS)24日報道,俄羅斯國民警衛隊中央區迅即進入緊急狀態,曾任「特別軍事行動」總指揮的蘇羅維金(Sergey Surovikin)亦發表講話,呼籲瓦格納集團服從普京意志,以和平方式解決問題,俄羅斯總檢察院亦控告普里戈任涉武裝叛亂,俄聯邦安全局則針對號召武裝叛亂行為進行刑事立案。
事發數小時後,普京發表了5分30秒的電視講話,為騷亂進行政治定調,宣布瓦格納集團叛國,所有對抗軍隊的人都是叛徒,「任何叛亂都是致命威脅,俄羅斯的行動將是強硬的。俄羅斯武裝部隊已接到消除那些武裝叛亂組織者的必要命令,所有蓄意走上背叛和要挾之路並準備發動武裝叛變的人必將受到懲罰。」至於被瓦格納控制的羅斯托夫地區,普京表示該地情況困難,「但將採取果斷行動來穩定該市局勢」,更稱參與叛亂的每個人都將受到懲罰,「我們的回應將會嚴厲」,普京強調,雖然瓦格納是「解放」頓巴斯的英雄,但叛軍正將俄羅斯推向失敗和投降。
事已至此,普京顯然無意再替舊日盟友緩頰,由其講話內容來看,普京雖為瓦格納人員留下投降機會與出路,卻不會讓普里戈任無罪而退。而外界更好奇的是,此次騷亂會否重演1917年劇本,成為俄烏戰爭的轉折點,讓戰場走向俄軍敗退、內部動盪的未來。而要回答這一問題,可從瓦格納的起事原因、俄羅斯的權力現況來分析。
圖為俄羅斯南部城市頓河畔羅斯托夫(Rostov-on-Don)街上出現裝甲車。(Reuters)
瓦格納騷亂目的為何
首先,此次騷亂並非無跡可循,瓦格納一來與正規軍積怨甚深,二來始終抗拒與國防部簽署合同,不願受到俄軍控制,這便是導致起事的最大關鍵。
回顧瓦格納與正規軍的摩擦,真正白熱化還是2023年4月之後。4月29日,普里戈任宣稱瓦格納集團只取得10%至15%的所需彈藥,呼籲防長紹伊古應立即發放彈藥,否則自己將向總司令報告問題,並可能讓瓦格納部隊撤出巴赫穆特(Bakhmut)。5月5日,普里戈任再度驚爆,為避免部隊無意義折損,將在5月10日讓瓦格納撤出巴赫穆特,同時強調責任全在俄羅斯國防部,「在沒有彈藥的情況下,他們注定會毫無意義地死去。」
雖說普里戈任後於5月7日改口,稱俄軍已承諾為瓦格納部隊提供更多彈藥支持,短期之內不會撤離,但此舉已嚴重損害正規軍顏面,尤其時值5月9日勝利日閱兵前夕,普里戈任還指控俄軍欠供彈藥,無疑是讓普京臉上無光。
圖為2023年6月24日,來到俄羅斯羅斯托夫州(Rostov)頓河畔羅斯托夫市(Rostov-on-Don)的俄南部軍區總部附近進行部署的瓦格納集團成員。(Reuters)
巴赫穆特戰役結束後,普里戈任又於6月2日在Telegram發文,指控俄軍在瓦格納後方埋下爆炸裝置,「在我們眼裏,俄軍此舉就是要公開對付瓦格納。」接著又在兩件事上公開發難:一是呼籲檢察官展開調查,抓出「在戰爭期間犯罪」的俄羅斯國防高官;二是宣稱瓦格納將休養至少一個月,除非俄軍高層進行改革,否則不再參戰。
平心而論,若是一般軍官如此表態,大概早在4月控訴彈藥欠供時,就會被撤職查辦;而普里戈任持續放話卻屢受豁免,不止是仰仗同普京的多年交情,更有戰場與政治現實:瓦格納畢竟在巴赫穆特戰役中扮演重要角色,又在俄羅斯右翼陣營頗具威望,普京以大局為重,自是安撫先於懲處。
然而6月開始的新發展,讓普里戈任決定兵行險招。6月10日俄羅斯防長紹伊古下令所有志願兵須在7月1日前,與俄國防部簽署合同,並稱此舉能為志願兵組織提供必要的法律地位,同時提高俄軍效率。從俄羅斯國家利益的視角來看,紹伊古的倡議或有道理,但從普里戈任的立場出發,其當然會認為這是國防部有意奪取瓦格納、架空自己的領導地位,尤其巴赫穆特戰役已經結束,烏克蘭「大反攻」又未見顯著戰果,俄軍此舉難免帶點「過河拆橋」的涼薄。
圖為2023年6月24日,來到俄羅斯羅斯托夫州(Rostov)頓河畔羅斯托夫市(Rostov-on-Don)的俄南部軍區總部附近進行部署的瓦格納集團成員。(Reuters)
故命令發布後,普里戈任拒不受命,稱不會與俄國防部簽訂合同。再看4月以降瓦格納與正規軍的種種磨擦,其中或許真有俄軍欠供彈藥的因素,但也或許可以大膽推論,彼時國防部已在規劃要與瓦格納簽約,得知消息的普里戈任暴跳如雷,這才借端生事、鬧出許多內鬨醜聞,目的就是警告紹伊古「不要妄想」,同時希望普京施壓國防部,保全自己對瓦格納的統馭權。
而從普京的立場來看,其未必不能體察普里戈任的焦慮,但一來瓦格納終究只是僱傭軍,二來正規軍與瓦格納的持續摩擦只會損害俄羅斯國家利益,故幾番權衡下,普京最終還是站在正規軍一方,在6月中旬要求普里戈任顧全大局,讓瓦格納正式與國防部簽署合同。
而這一發展,讓普里戈任體認到自己在國防系統的孤立無援,以及普京不總是庇護自己的「大局為重」,新仇舊恨一起發酵下,簽約期限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普里戈任由此孤注一擲,以「兵諫」的豪賭,押寶普京會在自己與國防部的衝突中,重新校正立場,允許自己保有對瓦格納的統馭。
圖為2023年6月24日,來到俄羅斯羅斯托夫州(Rostov)頓河畔羅斯托夫市(Rostov-on-Don)的俄南部軍區總部附近街道進行部署的瓦格納集團成員。(Reuters)
但普京決定支持軍方
但從事態發展來看,普里戈任的豪賭似乎弄巧成拙,因為普京不僅沒有調整立場、要求國防部免除對瓦格納的簽約要求,還直接宣稱參與騷亂的瓦格納人員「叛國」,將普里戈任的「兵諫」定性為對俄羅斯的威脅。
而這一表態,意味著普京只接受瓦格納與普里戈任投降這一結局,更差或是殲滅,而不會是自己與正規軍讓步;但從瓦格納在這之後持續發兵來看,普里戈任也不退讓,在普京確定翻臉、瓦格納總部已被執法部門接管的情況下,普里戈任顯然有意劍走偏鋒、魚死網破,賭一個俄軍主力都在烏克蘭的「救援不及」,企圖火速殺入莫斯科「清君側」,讓克里姆林宮同意自身要求。綜合各方資訊來看,此後雙方確也爆發多起軍事衝突。
但儘管如此,這跟網上所謂「1917重演」、「俄烏戰爭進入轉折」、「統治階層矛盾白熱化」,還是有一段距離。
所謂「1917重演」的敘事,大致上提取了1917年沙皇俄國爆發內亂,導致其不得不退出第一次世界大戰、最終發生政權解體的意象;而眼下俄羅斯正深陷烏克蘭戰場,瓦格納又突發兵諫,種種情節既視感強烈,自然易被挪移類比,得出俄軍可能撤退、俄烏可能停戰、普京政權可能瓦解的種種預測。
圖為2023年6月24日,部署在頓河畔羅斯托夫(Rostov-on-Don)的瓦格納集團(Wagner Group)士兵。(Reuters)
但聚焦眼下現實,當今俄羅斯並非1917年,普京也不是沙皇尼古拉二世(Nicholas II of Russia)。1917年二月革命的背景複雜,遠因是農民與產業工人的惡劣生存環境、發自西歐的自由主義政治思潮,近因則是俄軍在一戰戰場的重大挫敗。彼時截至1917年1月,沙皇俄國的戰場傷亡已逼近600萬人,前線兵變頻繁發生,平均每月有高達34,000人逃兵。與此同時,戰時工業聯盟、杜馬(議會下院)和最高統帥部(Stavka)已開始不受沙皇控制、自行運作,尼古拉二世與杜馬的衝突尤其嚴重,沙皇頑固拒絕與杜馬達成妥協,最終喪失了貴族與軍隊的多數支持,這才導致二月革命的發生。
然放眼當今俄軍,其戰場表現確實不佳,卻遠勝一戰時期的沙皇俄國,前線雖有人員被俘與投降,卻沒有發生大量逃兵與潰退的情況;再看當今俄羅斯高層,普京決策當然不是人人滿意,卻至少還能團結各個部門,包括以總理米舒斯京(Mikhail Mishustin)為首的技術官僚、以紹伊古與格拉西莫夫為首的軍方、以外長拉夫羅夫(Sergey Lavrov)為首的外交部門、以對外情報局局長納雷什金(Sergey Naryshkin)為首的情報體系、以沃洛丁(Vyacheslav Volodin)為首的國家杜馬,處境絕非1917年眾叛親離的尼古拉二世。這點由普里戈任登高一呼後,俄羅斯內部無一高官響應即可證明,其中更包括也須與國防部簽署合同的車臣武裝。
再聚焦軍事部門,正如筆者6月6日文章
《透視烏克蘭俄軍(一):瓦格納成為流量王 但誰才是戰爭主導者?》所述,普里戈任雖是各方追逐的戰場流量王,但由俄軍指揮體系的權重來看,瓦格納其實相當邊緣,其或許能在前線貢獻戰果,卻無權決定「特別軍事行動」的發展方向,整場衝突的指揮大權、排兵布陣,依舊掌握在紹伊古、格拉西莫夫,以及任命兩人的普京手中,且三者還形成了「共生關係」。
圖為2023年6月24日,一名男子與部署在頓河畔羅斯托夫(Rostov-on-Don)的瓦格納集團(Wagner Group)士兵對話。(Reuters)
如若俄軍戰力薄弱、戰績不佳,國防部長就無法建立強大的政治影響力;而一旦國防部失勢,總參謀長便無法在更廣泛的國家安全體系中爭搶預算、建立話語權;而若俄軍地位下降,拍板發起「特別軍事行動」的普京也無法免於政治抨擊。故面對普里戈任與各方批評,紹伊古與格拉西莫夫一向團結,不曾相互推諉,普京也從來沒有公開指責兩人,因為三人已在同一條船上。
且再看俄烏戰爭未來發展,不論兩國最終談判結果如何、俄軍會實控烏克蘭多少土地,在俄烏接觸線必須穩定、芬蘭與瑞典將相繼加入北約、美國已強化波蘭等北約東翼的局勢下,俄羅斯正規軍的地位將持續吃重;且眼下普京參與2024年總統大選並連任的機率極高,在維持政治秩序穩定的考量下,俄羅斯的戰時高壓體制不會一夕解除,其軍工複合體也將持續勢大,未來可能形成普京與軍方共同監國的實際局面。這便是普京雖能庇護普里戈任一時,最終卻還是要站到正規軍一方,要求瓦格納讓步的原因。
誠然,瓦格納並非烏合之眾,但若今日「兵諫」的是紹伊古或格拉西莫夫,引用「1917劇本」或還有些服力。眼下普里戈任孤軍進發、暴虎馮河,即便真能奪下幾城,也只是更將正規軍推到自己的對立面,並且讓普京更有條件團結各方,曾經支持瓦格納的右翼愛國輿論場,如今也都開始批評普里戈任背叛俄羅斯。到頭來,普里戈任或許逞了一時之勇,卻也可能起到反效果:一旦其無法成功在莫斯科清君側,將令國防部更有理由收編瓦格納,並為紹伊古與格拉西莫夫的前期困境解套,還會讓自己永遠失去普京支持;而普京即便面臨瓦格納殺入莫斯科,在正規軍高層不分裂的情況下,只要守軍能堅持到援軍來臨,瓦解叛亂也只是時間與成本問題。
當然如果普京再次大局為重,要避免被烏軍趁機搶奪前線,以及俄羅斯真的爆發內戰,其也可能會被迫唾面自乾,選擇同意普里戈任的部分條件,換取對方先停止行動。但這不意味戰爭結束後,正規軍就能放過普里戈任,由眼下戰爭尚未結束,正規軍便想削弱普里戈任來看,即便紹伊古、格拉西莫夫眼下真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恐怕也會在戰後醞釀更強的報復。而今日一度被威脅政權的普京,也自然不會再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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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