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3日,瓦格納創辦人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又譯普里戈津或普里格津)墜機身亡,距其6月24日發動兵變,也不過2月光景。8月29日,普里戈任與瓦格納後勤與安全負責人切卡洛夫(Valery Chekalov)低調下葬,葬禮不對外開放、普京(Vladimir Putin)也未出席,克里姆林宮雖嚴正否認自己與墜機有關,卻也明顯不願普里戈任帶著榮光長眠。
據《莫斯科時報》(The Moscow Times)報道,2名不願透露姓名的俄羅斯消息人士稱,克里姆林宮與俄羅斯聯邦安全局舉行了多次會議,討論葬禮層級與流程,最後決定在不授予任何軍事榮譽的情況下,秘密埋葬普里戈任與其他瓦格納高層,包括確保棺材入土時,不會有大量居民、僱傭兵和同情者在附近聚集,同時阻止直播或照片在社交媒體上流傳。其原因也相當顯而易見,消息人士指出,普京對兵變始終耿耿於懷,且俄羅斯也不需要一個「進軍莫斯科的英雄」,部分海外媒體因此戲稱前述防範是「特別葬禮行動」(Special Funeral Operation)。
再觀察俄羅斯輿論場,本土媒體們普遍與克里姆林宮口徑一致,在報道普里戈任一事上異口同聲;向來「做自己」、崇拜普里戈任的軍事博主(Milbloggers)們,也似乎開始了自我審查,除部分盛傳「普里戈任詐死」、被認為是刻意要蓋過葬禮消息的Telegram頻道外,多數軍事博主都不敢將墜機事件與克里姆林宮相聯繫,更不敢批評普京對瓦格納「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甚至不敢多提普里戈任,而是更專注於前線消息。
2022年戰爭爆發以來,普京先是壓制反戰輿論,成功消解了自由派的政治能量;而今藉著普里戈任兵變,噤聲的大棒似乎來到了「戰狼們」眼前,昭示著普京即將進行的「再集權」。
首先觀察普京對反戰輿論的壓制,基本上相當成功,大有對俄羅斯自由派犁庭掃穴之勢。
其實早在俄烏戰爭爆發前,普京便有管束自由派的嘗試,其原因相當複雜,基本上可以簡述為:經歷2003年格魯吉亞顏色革命、2004年烏克蘭顏色革命、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發、2012年總統大選舞弊攻訐等事件後,普京體認到了「西方話語」對俄羅斯的威脅性、部份自由派精英的「勾結外部勢力」潛能,以及過度自由化可能引發的政治不穩,因此開始以把控媒體輿論、清查相關組織,來推動緩慢的政治整風。相關動作包括強化克里姆林宮對媒體的控制、擴大國有媒體規模、在2012年頒布《外國代理人法案》,以及授權俄羅斯聯邦通訊、資訊科技和大眾傳媒監督局(Roskomnadzor,俄語:Роскомнадзор)監管互聯網與媒體的權力等。
而2014年的克里米亞危機,以及隨後爆發的頓巴斯內戰,便是俄羅斯近年第一波整風的小高潮。藉著打壓反戰言論、封殺與政府口徑不同的戰爭報道,克里姆林宮對自由派輿論場進行了初步整肅。
例如知名線上報紙Lenta.ru便因在3月10日發布對烏克蘭右翼組織Правый сектор的採訪,而遭到Roskomnadzor警告,接著又因在12個月內收到第二次警告,面臨被法院終止大眾媒體許可證的威脅。Lenta.ru的董事長亞歷山大·馬穆特(Alexander Mamut)於是下令解雇主編蒂姆琴科(Galina Timchenko)在內的39人,改由親克里姆林宮的戈雷斯拉夫斯基(Alexey Goreslavsky)擔任新主編,這才保住了Lenta.ru的媒體生命。蒂姆琴科則與部分前員工一同至海外創辦Meduza,成為今日揭露俄羅斯政情的重要媒體之一。
無獨有偶,創立於1990年的廣播電台《莫斯科回聲》(Эхо Москвы)也在2014年11月收到Roskomnadzor警告,稱該電台播放的頓巴斯內戰第一手證詞是「為戰爭罪行辯護的信息」,若在12個月內收到第二次警告,電台可能會被關閉。Roskomnadzor同時封鎖了一批抨擊俄羅斯對烏行動的網站,包括納瓦爾尼(Alexei Navalny)的博客,以及Kasparov.ru等慣於批評普京的小型新聞網。
但前述種種整頓,都不能與2022年3月後的力道相提並論。
該年俄烏戰爭爆發後,Roskomnadzor先是進行了整體規範,要求俄羅斯大小媒體都須刪除「特別軍事行動」報道中,稱俄軍「攻擊」、「入侵」或「宣戰」的相關描述;接著進行了各別狙擊,先後點名《莫斯科回聲》、《新報》(Новая газета)、inoSMI、Mediazona、《新時報》(Новое время)、《雨電視台》(Дождь)等媒體,稱其發布「有關砲擊烏克蘭城市和烏克蘭平民傷亡的不准確信息」。
在此之後,《莫斯科回聲》、《雨電視台》於3月1日被停播,原因是播送「關於俄羅斯特別軍事行動的虛假信息」、「號召極端分子的信息」,兩家媒體的部分高層選擇轉赴海外另起爐灶;《新報》則是停止在俄出版多時,最後於同年9月被吊銷執照。
2022年3月4日,普京簽署新法案,賦予政府可用「發布有關俄羅斯軍隊及其行動的虛假信息」之名目,起訴任何個人或團體的權力,同時禁止任何傳播「不可靠」信息、「抹黑」俄羅斯國家或武裝部隊,以及支持對俄羅斯制裁的在線資源。法案的術語定義相當模糊,等於是為俄羅斯的審查制度提供更多空間,並賦予當局近乎無限的監管自由裁量權。
其中,「發布有關俄羅斯軍隊及其行動的虛假信息」伴隨著最高15年監禁,不少媒體都為此停止報道「不同於官方口徑」的烏克蘭前線消息;Roskomnadzor也在法案簽署同日屏蔽了多家外國媒體,包括BBC俄羅斯新聞、美國之音、RFE/RL、德國之聲和Meduza等。
一套組合拳下來,不只反戰輿論偃旗息鼓,自由派輿論場、宣傳組織也受重創,相關立場的政治精英更是只能低調行事,即便不如國家安全會議副主席梅德韋傑夫(Dmitry Medvedev)般突然「戰狼」,也必然是對戰爭的負面消息諱莫如深。或許正因如此,2022年9月的哈爾科夫(Kharkiv)大撤退、普京宣布動員,以及11月的赫爾松(Kherson)大撤退,都沒能引爆反戰輿論與自由派的野火燎原,至多是激發轉瞬即逝的零碎星火。
但時間久了之後,普京又面臨新挑戰:「戰狼們」正在國防部對立面聚集。而其聲勢基本上也是普京一手造就。
如前所述,在戰爭開始不久後,克里姆林宮迅速壓制了反戰輿論,關閉了多數自由派與獨立媒體。與此同時,主戰鷹派在政府默許下大行其道,因為普京亟需支持戰爭的聲音,結果以Telegram為基地的軍事博主們迅速崛起,這群人的立場強烈親戰、支持衝突升級,民族主義色彩強烈,部分博主甚至本身就是極右翼,也就是俄羅斯聲稱要在烏克蘭消滅的群體。
其中,有不少博主的追隨者數量相當可觀,且其發布的消息不論正確與否,都容易被粉絲識別成「最權威獨家」,故在戰爭之初成了普京維穩輿論的重要工具。例如面對烏克蘭與西方嚴厲控訴的「布查慘案」,軍事博主們基本上異口同聲,都稱這是抹黑俄羅斯的虛假訊息,是西方與烏克蘭對俄信息戰的一環。
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隨著俄軍在烏克蘭陷入膠著,軍事博主們的評論開始失控。其中,有部分博主因為本身就在戰地前線,所以傳回了「不同於官方口徑」的前線內幕,揭露俄軍的挫敗與失誤;部分博主雖不在前線,卻也開始將矛頭對準國防部,批評防長紹伊古(Sergei Shoigu)、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蠢笨無能。接著因為瓦格納自2022年下半起積極參與作戰,其創辦人普里戈任又將Telegram當成宣傳渠道,大批軍事博主於是轉而吹捧瓦格納,對正規軍的鄙視自然更趨強烈。
簡單來說,經歷超過一年的戰事起落,Telegram的軍事博主們已從一開始的俄羅斯愛國陣地,轉為群嘲俄羅斯正規軍的大本營,再變成瓦格納的「誇誇群」。有趣的是,無處可去的反戰群體們,因為眼見軍事博主整日批評俄軍,所以也紛紛前來關注,形成了主戰陣地中,極右與自由派「各取所需」的神奇畫面。
而許多軍事博主們也在吸納右翼、自由派、瓦格納粉絲等群體後,茁壯為勢力龐大的輿論領袖,例如《共青團真理報》的軍事記者亞歷山大·科茨(Alexander Kots),其Telegram頻道《Kotsnews》有62.4萬訂閱,是2022年2月時的6倍,科茨本人還在2022年11月被普京任命為俄羅斯人權理事會成員;曾在俄國防部新聞部門工作的米哈伊爾·茲文丘克(Mikhail Zvinchuk)也是,其Telegram頻道《Rybar》有高達118萬訂閱,是2022年2月時的16倍以上,普京也在2022年10月將茲文丘克納入動員工作組。
而這些博主成日批評俄軍,當然早就引發國防部不滿。例如2022年10月,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就曾要求Roskomnadzor檢查《Rybar》是否存在「虛假」新聞和「抹黑」俄羅斯軍隊的情況,最後《Rybar》在檢查前夕狂發了動員廣告,似乎因此得到豁免。歸根結柢,普京的立場還是關鍵,只要克里姆林宮的主人默許,監管部門自然睜隻眼閉隻眼。
但如此寬容,似乎在2023年6月24日瓦格納兵變後走向了壓制。如前所述,軍事博主們是瓦格納「誇誇群」的重要支柱,例如經營《Rybar》的茲文丘克就曾與普里戈任進行合作,接受後者的Telegram頻道分配資金。但當普京定調瓦格納「叛國」、進行一系列動作後,各博主似乎嗅到了不尋常的政治風向,紛紛開始自我審查、與瓦格納拉開了距離。
6月27日,國家杜馬教育委員會第一副主席亞娜·蘭特拉托娃(Yana Lantratova)表示,國家杜馬將提議成立「授權監督博客活動的機構」,同時提交一項關於博客作者註冊為「大眾媒體」的附加法案,定義博客作者的權利和義務。這一法案當然沒有特指軍事記者或軍事博主,但在自由派已經潰散的情況下,軍事博主明顯就是法案即將管束的新對象。
7月22日,軍事博主伊戈爾·吉爾金(Igor Girkin)被克里姆林宮逮捕,罪名是「公開煽動極端主義活動」。吉爾金此前曾於聯邦安全局任職,且長年參與烏克蘭事務,包括在2014年頓巴斯內戰後短暫擔任「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防長、被指涉入馬來西亞航空17號航班擊落事件等。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後,吉爾金又以軍事博主身分積極活動,不遺餘力批評俄軍高層,並在2023年4月與一群民族主義者成立「憤怒的愛國者俱樂部」(Клуб рассерженных патриотов),主張「和平方案」只是「反戰官員」恢復海外財富的障眼法,且國防部也為促成「和平方案」而養寇自重、不盡力打出攻勢。
可想而知,如此說法引來不少批評,「憤怒的愛國者俱樂部」也因此被認為可能是克里姆林宮強硬派的打手,目的是攪弄輿論,迫使普京無法過早與烏克蘭進行和平談判,同時換上「真正能打仗的國防部指揮高層」,讓俄軍在烏克蘭「大殺四方」。平心而論,不論上述猜測是否正確,在瓦格納兵變後,要求撤換國防部高層的主張,基本上都會被識別為挑戰普京的「不懷好意」。正如筆者在《普京再集權(一):馴服瓦格納,就是阻止「後普京時代」到來》中所述,普京之所以必須拆解瓦格納,關鍵原因還是後者涉入了軍中政爭,並被認為可能是要提早布局「後普京時代」,這才不得善終。
同理,不論吉爾金曾有多少戰功、「憤怒的愛國者俱樂部」有多麼「愛國」,其之所以能活躍行動與發聲,關鍵還是當局的支持與默許。但當「戰狼們」開始觸及廣大人群,甚至主張改易高層人事,其便難再享有克里姆林宮的寬容,瓦格納兵變更是給了當局整肅理由,因此不論吉爾金、瓦格納、普里戈任,曾以愛國情緒要脅普京者,都無法再保有前半生榮光,不是鋃鐺入獄、慘被解體,就是死後沒有任何軍事榮譽。
當然,比起自由派與反戰輿論,「戰狼們」還是普京相對重要的民意基礎,因此克里姆林宮不太可能對「憤怒的愛國者們」進行大規模壓制,而是更傾向殺雞儆猴:用普里戈任與吉爾金的慘痛經驗,示警「戰狼們」珍惜發聲機會。往復之間,普京的權力也再獲鞏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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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9.1
普京再集權(二):反戰派已被擊潰 接下來輪到不聽話的戰狼了 | 香港01 https://www.hk01.com/article/936265?utm_source=01articlecopy&utm_medium=refer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