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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澄莉回到寢室,坐立難安。
又在神殿裡浪費好幾天了,吟遊公會的夥伴們、未完成的編曲……還有很多事等著做。
但已在全城面前上演那齣女神甦醒記,只要她逃出城,也會惹人側目,更不用說祭司芙蕾懂得很多艱深詭異的法術,一定三兩下就能把她捉回來……日後的戒備,只會比現在更加森嚴。
「機會只有一次,一跑就不能回來了。」澄莉感到萬分焦躁。
要不是事先請其他小祭司準備安神的洋甘菊佐上黃連汁液,這幾晚根本不可能憑自己的力量入眠。
服了藥後,澄莉緩緩遁入夢鄉。
憶起她失去自由前的最後一日,是極度平凡卻幸福的一天。
那一天是五月四日,澄莉剛收到王子殿下的信,說是會有一段時間無法聯絡。
澄莉立刻回信道:「多久我都會等,請殿下好好保重身體,我也會繼續想出城的辦法,希望能早日見到殿下。」
在魔法青鳥的腿上一綁好信件,牠便颯然振翅而去。
「等等!」澄莉在石板路上追逐著青鳥的細小飛影。
每當望見那影子遁入深空、越縮越小,澄莉心中總有種悵然若失的刺痛感。
她曾試著記住青鳥離去的方向。
那代表王子殿下居住的王都方向。
即使不明白王都究竟在陸地的哪裡,自小搜遍各式書籍也未曾提過王都的確切位置,但青鳥每次都是朝東南方離去。
「出城後,我肯定也是朝東南方走的。」澄莉平常就常跟家人談起這件事,大家聽了十年早膩了,反正上頭有兄姐扛著,無論是家中的藥草鋪、或兄姐各自的職業,這平凡家族十分穩定,不差澄莉一個守在家裡。
「如果有什麼辦法能安全出城,那妳就趕快去找心愛的王子吧!」爸爸總是嚴肅回應。
「是啊!」媽媽也老這麼回答:「我看王子殿下還真的獨鍾於妳,有機會就快去,搞不好我們家還能出個王妃呢!哈哈!」
「不是為了那種原因才去找他!我跟諾恩殿下只是朋友!」澄莉總是激動振臂解釋。
成為女神的前一天,澄莉也為了早日能讓王子聽見她的歌聲,努力表演。
雖然希望渺茫,但她曾夢想成為知名的吟遊詩人、搞不好有機會隨貴族或知名的商販出城。
只不過,莎莎與她的吟遊團「燦花」早愛跟她作對,經常造謠批評澄莉,又老愛跟她搶生意,再加上澄莉不像莎莎那樣擅長唱些討喜的情歌,聲勢低落,只能餬口飯吃。
然而,澄莉從不挑工作。
無論是替貴族小孩傳遞情詩、作曲售予商人世家,或替各式小神廟、小劇團演奏,她都甘之如飴。
「反正不需要跟錢過不去嘛~總有一天總是需要用上旅費的!因為我是吟遊詩人,一定要出去看看的!」總用少根筋的笑容這麼說,那單純的表情卻讓人無法反駁。
那一天也是如此的,澄莉的公會臨時有人退掉表演場次,她便代對方出席。
共有多位女性吟遊詩人受邀前往某位富商的舞會,據說是慶祝在城內的南方丘陵又買下一片葡萄園。
澄莉到場才發現,現場許多吟遊詩人都是剛入行的稚嫩少女,歌藝普普但貌美如花,身著特別性感的服飾,顯然經過雇主刻意安排。
「又是一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吟遊詩人算是娛樂者,不少男女雇主認為她們除了歌舞之外,還應該附帶特別的服務,有如澄莉嚴肅之輩守律潔身,卻也有吟遊詩人樂得長期配合、甚至久居貴族宅第。
不過,當晚的少女們並非後者,她們在席間奏唱時、遭受男女貴族手來腳來,個個驚慌失措,卻又為了等待小費而不敢離開。
「綠意後方,是夢的……都城……我等喜悅前往……」歌也唱得斷斷續續,看見女孩們得邊唱邊閃躲各種鹹豬手攻擊,澄莉怒火中燒。
「今晚沒拿到錢是無所謂,但如果我在這裡爆氣,被影響到的人會是那些晚輩。」
得想個雙贏的辦法。
接下來,女孩們被叫進昏暗的貴族內廳演唱。
「請準備一些充滿熱情的歌曲吧~唱完就讓妳們領薪水回家囉!請讓我看看妳們的誠意吧!」隨著城主的兒子淫靡微笑,澄莉也不禁拳頭一緊。
「聽著,等等大家都拿著樂器上陣、別空出雙手,盡量圍成一圈,不要散開。像這樣。」澄莉擺出將吉他橫擺胸前的動作,女孩也分別拿出鈴鼓、弦琴、手風琴等輕樂器,澄莉挑出聲音最嘹亮的女孩當主音,自己則選了段不好掌握的中低音。
「海,情深似海~壯闊蔚藍,靛色深邃,如我戀人的胸膛。」隨著徐緩的歌曲開場,澄莉彈奏吉他起頭,這把老舊卻散發出準確厚實音韻的綠色烤漆吉他,一向是她的可靠戰友。
「海,情深似海~變幻莫測,赤雷響起,為情拼博的蹤跡。」其他女孩綿密的中高音陸續揉合而入。如此美聲,讓澄莉不禁掛起嬌俏的笑容,巧指在吉他上激昂撫觸。
隨著澄莉弦音一下,女孩們持保守隊形圍在一起,堅持不分散,讓包廂內的男性貴族個個只好暫時將注意力集中在歌曲身上。
「無聊!無聊!」偶爾有醉酒的老人鬧事,澄莉並不怒目瞪視,而是低眉專注彈奏,全心滲入柔軟的樂音中。
不料,漸漸支離破碎的隊形,讓澄莉發現不對勁。
有醉漢一把摟住女主唱的腰枝,她邊掙扎邊唱出幾個混亂的顫音,「我……是……海,你……啊!是海……」
「我是海,你是海~」澄莉跳上長桌,將其他女孩也紛紛拉上桌,伸腿踢開醉漢的手,「各據一方,綠意將我倆一分為二。」
「噢海,深邃難解,戀人瞳孔中的暴風雨,萬劫不覆的危險之海。」澄莉邊唱邊瞪向桌邊的幾位癡漢,又一個轉身,用吉他柄敲向其他鬧場人士。回頭瞥見其他貴族還想伸手騷擾歌者,澄莉隨著音律起落、一連踢倒三張椅子。
「海~壯闊蔚藍,靛色深邃~」女孩們合著最後的音時,澄莉身後的醉漢已經分別倒成一座小山。
「如我,如你,我倆終究無法比翼雙飛。」澄莉刷弦收尾,抱著吉他左右擺盪,朝微醺的貴族臉上——奮力一擊!
「真好!真好!」其他女貴族紛紛被澄莉帥氣的中性「舞姿」給吸引,激動拍手。其實她們也對男貴族的行徑很是不滿,但敢怒而不敢言。
以往,澄莉試過帶著其他男吟遊詩人隨同,但此舉往往只是增加衝突,而她相信,女孩本該保護自己。
「這是今晚的報酬。」一位醉醺醺的貴族起身,只給出半數的費用。
「這根本不夠。我們有紙面契約可以證明今晚的接洽細節,你要嘛現在就付完全額,要嘛就明天等著接吟遊公會的催款通知,被世人恥笑。到那時,我就連今晚你想欺侮我晚輩的事,一起登報!」
「是是是!臭三八!」
「呵~」即使被汙辱也一笑置之,澄莉悠然接下貴族掏出的錢。
「女孩們,我們走吧!去澡堂洗個澡再回家,」澄莉聳肩一笑,「這鼠窩太髒了!」
同溫城的公眾澡堂與教堂共構而建,天花板上方就是淵源流長的老壁畫。每次完成一件委託後,與歌者們泡澡交心,便是澄莉最放鬆的時刻。
若能來點薄荷酒,這天的辛勞便會一掃而空。
圓形水浴場的蒸氣,令女孩們香汗淋漓,澄莉豪爽往後一倚,在池畔伸展筋骨,仰望池中的壁畫。
天使追逐著彼此嬉戲,飛翔的姿態好不自由。微醺又霧蒸蒸的視線,讓身心暖活而騷動。每當此時,體內湧動已久的血騷之氣便會襲向澄莉。
「我受不了啦!」她不是撲向池中擁有滑嫩凝脂肌膚的赤裸晚輩,而是裸身衝出浴池——
詩興大發的她,總會在亢奮狀態中擦乾身體、更好衣。
一揹起吉他,澄莉就衝上廣場石板路。
接著她坐到水池旁,趁著靈感狂起之際,多寫幾首歌。
澄莉的歌大多是賣斷的售價品,售給其他知名的吟遊詩人歌唱,而她,往往連作曲者之名都不會留下。
「如果掛名的話,賣的價格就會很差,與其抗拒,不如利用這些機會存旅費。」澄莉始終沒放棄離開同溫城的野望。
畢竟在這充滿吟遊詩人、演員、畫家等文藝之人的同溫城中,能像澄莉死對頭莎莎那樣成為名人的傢伙,為數極少。
既要養活自己、又要維持夢想的可行性,當然就只有努力賺錢。
堂堂正正地創作、一手交錢一手交曲,光明正大,問心無愧。
這晚,澄莉髮絲上仍帶著澡堂的香氣與溼意,就這麼埋首撥弦,哼著幾個輕快的調子,語氣清甜。
想起諾恩殿下時,澄莉的心情總是像飄在空中的羽毛般,柔軟而輕盈。
隨口哼出的這首歌,也是如此的。
「自由,噢,如空中之翼,
冒險,如入無人之境。
夥伴,我來了、來了,
來去見你。」
※※
此刻,澄莉從假寐中愕然甦醒。
「啊,之前我應該真的是寫歌寫到一半時昏倒,之後再睜眼時,就真的成為女神了!傻眼。為啥會這樣?」
重新憶起那晚,她羨慕起那一夜自由自在的自己。
比起現在身陷神殿囹圄的女神身份,澄莉還是喜歡當吟遊詩人的分分秒秒。
「但無論哪個我,都無法離開同溫城……」
想到王子殿下的信,與他日漸加重的病情,澄莉的心焦再度浮現。
她跳下床,低頭寫了封信。
這封信不是要寄出城,一時又無法召喚傳訊的青鳥,只能請神殿的僕從轉交出去。
同時,澄莉取出收納雜物用的防水油布包,裡頭是其他祭司幫她準備的個人用品,全是些無趣的餐具或梳子鏡子等小東西。
將雜物全推到一旁,澄莉抖開油布包。
「還好,本人很會游泳。」她果斷地又踢又脫,挪去一身礙事的服裝。
僅著短褲與無袖絲綢上衣,在晃盪不已的床畔水光中,她走下水池,毫不猶豫地沉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