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黑色紋身的死囚
偌大的石殿,靜得彷彿一根針墜在地上都聽得見。
此話是騙人的。
畢竟澄莉腳邊流淌過的,就是一汪長方形的水池。
川流不息的涓涓水聲,沁涼繞過廳室,最後輕盈鑽入地板下方。美麗的竹林被種在水床的卵石上,葉影搖曳,反映著橘金色的天光。
純白的紗帳飄揚如夢境,彷彿在這張床上沉睡時,伸手就能摸得到輕盈的雲海。
澄莉心想,世間最好的居所大概也不過如此。
但她不覺自己真是女神,反而像個囚犯。
「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王子殿下生病了。」
那個朝思暮想、卻從未見面的人,有著一個只活在信件中的名字。
當她十年前喚他王子殿下時,他也承認了。
殿下溫柔、纖細、多愁善感,讓人忍不住想親近。這樣的人一直生活在漢彌頓大陸的彼端。多少次說好了要見面,卻總因為突發狀況而無法成行。
如今他生病了,也是她該試著去見他的時候了。
澄莉之所以成為吟遊詩人,除喜愛音樂之外,更是因為這個職業,自古以來就飽含對異地的嚮往。
註定該飄泊四方,註定要覽遍天下。
但現實中的吟遊詩人公會,卻呈現死水般的詭異狀態。
「妳們不覺得很奇怪嗎?光同溫城就有幾百個吟遊詩人,難道沒人跟我一樣想出去看看嗎?世界還有這麼大,我們要一輩子在這裡唱唱情歌、當傳訊的信差嗎?」澄莉常這麼問同業。
「反正就是這樣啊!」
「又不能出去!妳想『遊』去哪裡?」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啊!何必去做犯法的事呢?」
她組織的公會中,有幾個夥伴認同澄莉的想法,但「不得出城的」法律禁令,終究讓人卻步。
但自從得知諾恩殿下生病後,澄莉一日比一日焦急。
事實上,昨晚她忽然昏迷在水池前,也是在煩惱此事。
「王子殿下,可否具體告訴我,您生的是什麼病呢?我家就經營藥草店,我也從小就喜歡看各式各樣的書,我們同溫城的藏書資料是大陸各城邦中數一數二豐富的,或許我可以提供一些建議。」
殿下的病已經拖延好幾年,且越來越嚴重。澄莉無法想像所謂王都中的御醫到底功力如何,只是也想盡一份棉薄的力量。
她與王子的通信一向透過青鳥傳遞。這種藍色的魔法小鳥,是大陸遠距離書信往來的重要管道。
擁有金色眼瞳的青鳥,兒時起就經常出現在澄莉的窗畔,腳上總是綁著一小捲精美的信紙。
起初以為是誰的惡作劇,但王子殿下卻對同溫城與澄莉的事瞭若指掌。
「那我就將錯就錯,吃飯時問問祭司芙蕾~」
芙蕾的臉如一片精美的羊皮紙,即使白得無暇,卻也是一片空蕩蕩。
「我完全不知道王都在哪裡,也很少聽說王族的事,他們要管轄的城邦太多,不會到我們這裡來。如果來了……大概也會保密身份,僅與貴族之輩往來吧?」
吟遊詩人交遊廣闊,澄莉也的確認識幾位能談心的貴族晚輩,但他們全都否認見過王子,甚至對他毫無印象,也不曾通信。
「搞不好,王子一直都知道妳是女神,才會從十年前就忽然成為妳的筆友。」芙蕾怕澄莉還在質疑女神身份,便話鋒一轉,一雙綠眼睨來,「否則,這同溫城如此多人,為何就妳最特別、連王子都要親自與妳通訊?」
「……」澄莉懶得一一從頭解釋。
努力想跟這個冰山美人祭司達成共識,果然是自己太蠢。
起初,澄莉對於王子的瞭解非常薄弱,就跟同溫城她多年來探問過的所有人一樣。
他們甚至連王子的名字都未曾知曉。
「諾恩……他的名字是諾恩。」每當心中迴盪此名,澄莉總感到一股幸福。
只有自己知道他的名字——那是幸運,卻也好比置身深淵般寂寞。
就像巧克力般,甜味與苦澀混雜在一起,十足親密,卻親密得讓人感到寂寞。
為了見他,必須更賣力演戲才行。
澄莉笑道:「芙蕾,我一直不知道,女神的職務內容到底是什麼?妳應該有必要向我好好說明吧?」
芙蕾眼中沒能藏住那抹純淨的感動。
對方上當了。這讓澄莉感到非常愧疚。
「很高興妳終於願意擁抱命定的身份。」芙蕾揚起一絲淡如雲煙的飄渺淺笑,舉起手中的金杯朝澄莉至敬。
「簡單來說……」芙蕾說:「妳什麼也不需做。『女神』只要隨著祭司出席各大活動,讓人民相信自己很好,妳就隨時保持優雅溫柔的模樣,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就行。」
「呃啊……」澄莉更加確定這種工作不適合自己,但她仍露出一個認同的大燦笑,「那我想問,身為同溫城的女神,我是否有機會與王子相見呢?」
「若王子來到同溫城參與祈福儀式……或許有可能吧。」芙蕾狐疑地瞅了澄莉一眼。
「不,我是說啊~若他不來,為何我不能去找他呢?」澄莉慌亂一笑,「當然,是以女神身份前往。」
「王都一定也有自己的女神,因此,我不確定這有何必要。」芙蕾壓低嗓音,語帶威脅道:「但七情六慾,與聖潔的女神是無關的。至少,不能讓民眾發現這點。」
「但,我本來就是人啊!為什麼不能有七情六慾?」
「妳是女神,不能有七情六慾。不只對愛情的追求,就連生父生母也要斷絕來往,親情會阻礙神的使命,是必須清除的累贅,我從小也是這樣過來的。」芙蕾冷著嗓子說:「放心,我會陪妳渡過這一切。不要害怕。」
「就是有妳在,我才害怕。」
澄莉勉強將此話嚥回喉嚨,改吞了一大杯水。
其實,美其名為晚宴,這餐也不過是和一群白衣祭司共同聚集到長桌邊,吃些野蔬淡果之類的食物……澄莉根本有吃沒飽。
但她仍忍耐著,接下來的這兩天,澄莉都任芙蕾擺佈,參與各種祈福活動。無論是替淨化貴族的宅第、出席學校的節慶點燈儀式,澄莉都擠在一身穿不慣的華服中,努力逢場作戲。
她真搞不懂,為何世界上需要女神這種奇怪的職業!
「三百年來沒有女神,大家不都活得好好的?為什麼非我不可?再說,如果只是穿戴漂亮、表現出聖潔溫柔的模樣,我相信世界上某個地方一定充滿這種女神,何必堅持同溫城也要有一個?」
抱著滿肚子不爽,澄莉發覺芙蕾望著她的眼神少了些困惑,反倒多了幾分真誠。
而今天開始將是重頭戲。
澄莉與祭司們,將到監獄替囚犯們禱告祈福、一一替他們在額上點聖水。
富裕安康的同溫城雖法律嚴格,但囚犯並不多,整棟監獄大概就只收容了五六名囚犯。
在銀鎧騎士們的監視下,有老有少的囚犯身著黑袍,雙手反綁地蹲坐在監獄廣場上,他們多半在此服刑完幾週到幾個月,就會回歸生活。
澄莉一眼就看出,母親提過的那位想逃出同溫城的傢伙,不在此地。
芙蕾解釋道:「那傢伙已經被宣判為死刑,今晚就不在人世了,所以也無須替他祈福。」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邏輯!」澄莉不敢置信,藍眸中滿溢堅定光芒,「等完成這裡的儀式後,我要親自看看他!」
芙蕾本有異議。但看過澄莉帶著鼓舞笑容、替其他囚犯們祈福的安定模樣,芙蕾也有了動搖。
「把那位死刑犯帶來女神大人面前吧。」
「萬萬不可!」為首的騎士與圓滾滾的典獄長都猛搖頭,「那傢伙非常狡猾兇惡,為了避免風險,可能還是請女神大人勞駕一趟,到森嚴的監獄中去看他比較好。」
澄莉做出為難的模樣,但仍點頭答應。
當然,她的為難都是裝出來的。
憋了數天想見的人,終於近在眼前。澄莉對他很是好奇,只想掄起拳頭、脫下這身礙事的金紗禮服、直奔他牢房問話!
但不可能這麼做。按捺著躁動不已的心,澄莉漠然跟隨在領路的騎士與典獄長身後,往監牢深處走。
她保持高度的專注力觀察四周。即使是監牢,裡頭仍充斥同溫城貫有的天窗採光。
水池設計無處不在——水道時而隱匿在地板下,時而注進矩狀水池,幽然漾動在長殿各角落。
光與水一向是希望與生命的象徵,而同溫城的人道主義是自古皆然,反映在建築物的格局上。
「跟我說說這個死刑犯的事。為什麼要判他死刑呢?」
「這是城主、議會與大祭司所共同做出的三方裁決,程序一如往常,沒什麼特別的。」即使是女神大人這種花瓶角色,典獄長也深怕澄莉插手添亂,連忙強調。
「此人窮凶惡極,傷了我方好幾位騎士!」騎士團長拉起頭盔,露出滿是怒意的正義雙眸,「他自稱不是同溫城人,所以不需遵守我邦法令……真是笑話!那傢伙,是個下流粗鄙的野人啊!」
「所以,他是怎麼進來的?不是只有軍艦和特許的商船才能出入嗎?」雖然澄莉此生未曾看過商船出入,但仍順著眾人的邏輯詢問。
「我們調查不出對方的身份,但有數名民眾指稱自己認識他。不過,此人就是個瘋子,所言毫無邏輯!請女神大人無須放在心上!」
看見眾人拼命說服的模樣,澄莉只覺得事有奚翹。
「這麼多年來,我透過吟遊詩人的職業努力打聽、多方探尋……從沒聽說有人是從『同溫城以外』的地方來的。搞不好這傢伙,還真的是史上第一位!」
為什麼就在自己因不明原因昏倒的那天晚上,會有個異邦人現身大鬧?
「只要聽聽他的話,我肯定能查明真相,擺脫女神這個愚蠢身份!」
歷經重重的檢查與嚴格關卡後,眾人終於抵達戒備森嚴的死牢。
一扇扇擁有複雜雕花的門欄後方,盡是一片廣大的漆黑廳室。
石床上有稻草鋪成的床舖。這裡仍有清澈池水蔓延,死刑犯雙腳泡在池中,彎著身體像在休息。
澄莉凝視著金屬籠欄雕花,上頭是一隻擁有浩瀚雙翼的巨龍,正以怒火吞噬三角頭巨蛇。龍在漢彌頓大陸的傳統中代表正義的一方,是法庭、監獄中常見的鎮邪象徵,更是騎士們的信仰中心。
「欸!」獄卒敲打金屬籠欄,刺耳的哐瑯聲立刻讓裡頭的囚犯身軀一震。
即使是蜷縮著小憩,仍看得出他身形修長高大,俐落銀色短髮爬在黝黑的脖頸上。髮型完整露出額頭與雙耳,整體的感覺清秀而銳利。
「醒醒!你走狗運了,女神大人要親自問你話。」獄卒說完,後頭的騎士長以沉穩的語調補充道:「雖然你的死刑判決不會更動,但女神大人會淨化你的靈魂,讓你毫無罣礙地離開這世界。」
死刑犯轉過頭的這瞬間,澄莉摒住氣息。
那是雙滿是哀傷的沉靜雙眸。
像是歷經絕望之後、試圖摒棄外界一切刺激的冰寒目光,讓人望而生怯。
本以為會見到一位老奸巨猾的江湖老者,但對方竟是一名年輕人。
即便如此,銀髮少年眼底寫滿深刻的歷練,雙目盡是懾人的紫光。
「什麼女神?」他幽幽道:「蠢透了。」
「放肆!」霎那間身旁的祭司紛紛揮出法杖,一片金屬冷光躍出騎士們的劍鞘,澄莉卻只想替對方鼓掌叫好。
「這傢伙,太中肯了! 」澄莉內心一片淚海,「我也覺得女神啥的很莫名其妙啊……」
對方看似穿著一件貼身的蕾絲黑上衣,顯得身形有幾分妖艷,實在不像騎士長所說那樣、能在幾個動作內就傷遍眾人。
不,仔細定睛,澄莉這才發現,對方上半身的黑色陰影並非上衣,而是佈滿每吋健碩肌肉的精細刺青!
「這些刺青是誰刺在你身上的?」澄莉問:「你是異教徒吧?信仰哪個神祇呢?」
「走過來,」騎士長命令道:「讓女神大人看看你的身體。」
雖覺得這句話哪裡怪怪的,但澄莉仍露出滿是善意的笑,向對方點點頭。
少年不情願地舉起雙手起身,輕浮瞅了澄莉一眼。
「我還以為是什麼監獄服務呢。我的身體可不是誰想看就能看。」
「放肆!」騎士激動下跪,「女神大人!請允許在下立刻協助此奸人就義!」
「請冷靜。」澄莉擦去雪白腿上被噴到的騎士口水,「我還沒看夠他身體……的刺青。」
「該死的異教徒!抓住這污穢的靈魂!」騎士命令道,其他獄卒立刻粗暴地將少年狠狠壓到獄欄上。
「哐瑯!哐瑯——」
少年的頭撞上欄杆前,澄莉連忙將手探進欄杆,護住他的臉部喊著:「不用這麼大力!」
「女神大人!請後退!」相較於因金屬噪音而不禁後退的祭司芙蕾,澄莉僅瞪大眼睛,端詳罪犯肌膚上的符文。
幾乎有四五重如符文的字樣爬在少年上半身的肌膚。兩側胸肌被蝴蝶雙翼般的輕盈團塊覆住,從肋間延伸到鎖骨。上頭則圈畫著費解的橫式文字,可能還包含了圖像般的象形字母,繁複如蜘蛛網。
「啐!」眼看澄莉正要埋頭研究,少年朝她吐出唾液。
「混蛋!給我老實點!」獄卒瞬間就是一陣毒打,少年咬牙軟腳,凶狠目光擒住澄莉不放。
他就在她臉前呼吸,灼熱的視線不解地緊盯著她。
澄莉這才發現,少年有著深邃而邪美的紫色雙眸。
她還是第一次看見紫眼的男子,世界真是無奇不有。
「請問,你的名字是……」
少年一怔,像在疑惑竟會有人對這件事感興趣。
「泰倫斯。」他用低啞的聲音回答。
泰倫斯渾身盡是黑檀木的特有香氣,層次繽紛,苦甜並陳,深邃如一座神秘的森林。
這是非常珍貴的氣味,雖不稀有,但絕對也稱得上是奢侈品,澄莉望著泰倫斯滿是瘀傷與割傷的稜角臉龐。
他可能出身不凡。
「你們有對他做什麼處置嗎?為什麼他身上有這樣的味道?」
「除了逼供之外,沒有特地做什麼處置。」騎士團團長說完,芙蕾也露出蔑笑。
「不可能對一個傷害騎士團的異教徒做香氣上的處置,這八成是他之前犯下其他罪行的證據吧?」
「為什麼你身上會有這些刺青呢?」澄莉柔和注視著泰倫斯,「它們代表什麼意思?」
「我已經說過一百次,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這裡絕非我的家鄉,而我必須回家去!你們真的很噁心,阻撓一個異邦人返鄉,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
他失憶了。
看來情報屬實。
澄莉憐憫瞅著泰倫斯。
事實上,除了自保而傷害騎士之外,他只是個想離城回家的普通人罷了。
「那,你對自己的家鄉有一丁點印象嗎?」
「這我也說過很多次了,我想不起來。」泰倫斯如一頭負傷野獸般低吼,「我一睜眼恢復意識,就發現自己到了陌生的地方……想找路回家,不是很正常嗎!」
用力點頭,澄莉再瞭解不過了。
她也很想脫去這一身女神華服、回家撫弄心愛的吉他,像往常一樣過日子的啊。
此人,命不該絕。
「其實,我先前在書上讀過,因為不明壓力與刺激而忽然喪失記憶的人,並不罕見。例如天才小說家森恆、大藥師霍克都有類似的經歷。因此,我們應該給這位囚犯治療,而非急著將他處死。」澄莉對眾人解說。
「不,女神大人,您雖身份貴重,但議會、城主與祭司三方的決定,並不是您一人能撼動的,這是城邦法制。」典獄長微欠身,戰戰兢兢地說。
「我並沒說不能執行死刑。」澄莉放緩語調,「我是說『延後』死刑。」
「延後?」眾人愣住。
「是啊!你們難道不想知道這傢伙為什麼會跑來這嗎?如果他真是異邦人,卻可以瞞過我們偉大的軍隊耳目、忽然跑到同溫城,這不是嚴重的維安問題嗎!」澄莉蹙眉,朗聲道:「泰倫斯到這裡時明明沒人知道,他是因為試圖離開才被逮捕的啊!」
「女神大人,所言甚是。」芙蕾嚴肅蹙眉,「我們的確應該對這位囚犯進行魔法上與病理上的研究,不該匆匆除之。」
「好吧,我會再跟議會請驗程序。明日就先不執行死刑。」典獄長搔搔白鬍子,苦笑道。
「可以了嗎?」芙蕾不耐煩道:「就算看得再久,今天大概也沒有結論,這裡燈光又昏暗,不如我日後再請幾個大學院的文言文老師們,將這傢伙綁起來研究?」
「不愧是芙蕾祭司,比我想得還要遠多了。」澄莉點點頭。
離去前,她回眸望向柵欄後的泰倫斯。
而他也直勾勾瞧著她,深紫的雙眸盡是憤怒。
但與方才見面的狀況不同,泰倫斯似乎意識到什麼,眼底緩緩漫出一絲軟化的柔光。
澄莉卻在下一秒冷漠抽開視線。
她在騎士與祭司的簇擁下離開,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