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現在深陷焦慮的漩渦,需要一點猛的來轉移注意力;或是你偏好獵奇內容,想要看一點反烏托邦,那這本《食人輓歌》足以成為你的首選。
他記得當局宣布GGB病毒存在的那一天。集體恐慌、自殺、恐懼。GGB危機爆發後,人們無法繼續食用動物,因為動物染上了會害人類致命的病毒。
──摘錄自《食人輓歌》p19
食人輓歌。食人,顧名思義就吃人。
輓歌,教育部字典說是指哀悼死者的歌。這兩個字有點不太對勁,畢竟該書的內容物血淋淋又直接,輓歌給人的覺得還是隔了層膜。像戴著手術用的手套探入內臟,感受得到溫度,卻感受不到那股濕黏。
西班牙原文的書名是「Cadáver exquisito」,我看不懂西文,稍微查了一下後覺得中文翻得太過詩意了。Cadáver指屍體,exquisito有美味的和精美的兩個意思。如果它叫《好吃的屍體》或《美味的屍體》我可能更喜歡。
這篇心得我寫到男主角妹妹那邊時突然發現,其實書名在小說內容有出現過一次。是男主角妹妹的雙胞胎在玩的一個遊戲,那個遊戲就叫做美味的屍體Cadáver exquisito。
「美味的屍體」(Cadáver exquisito),又譯「精緻屍體」,是一種文字遊戲,衍生自一九二○年的遊戲「結果」(Consecuencias)。「結果」為多人遊戲,參與的玩家須輪流依照「名詞──形容詞──動詞」的方式接續創作句子,但只看得到前一位玩家在紙張上留下的文字,其餘部分將會被折起蓋住,首次的遊戲的產物為「美味的屍體將喝到新的葡萄酒」(Le cadavre-exquis-boira-le vin-nouveau.),「美味的屍體」一詞因此誕生。
──節錄自《食人輓歌》p137 左側備註12
驚為天人欸這個發現,而且「只看得到前一位玩家在紙張上留下的文字」這個遊戲設定非常符合小說情節,誰知道動物有病毒到底是有憑有據還是空穴來風。
幸好有看了一下原文標題,也幸好有寫這篇心得,不然兩邊翻譯不同,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注意到。
但這樣翻應該有翻譯和出版社的專業考量,我不知道,老百姓如我只負責買,跟看,抱持著感恩的心,感謝翻譯,感謝出版,感謝你們的努力讓我又看了一本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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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一下,這本書的外觀上是紅色的書皮包著灰色粗糙的封面,由於書皮上的那雙眼睛太讓我毛骨悚然,所以當年買了就把皮給扒了,如今那張皮不知道被我塞在書櫃的哪個角落。跟辛苦設計排版的人說聲抱歉,總有一天我會找到然後包回去的。
我寫心得通常都是大劇大透,但這是本層次很多寶藏也很多的書,所以一些細節部分可能只會稍微帶過,特此告知。
另註:以下包含《沙耶之歌》、《鏈鋸人》、《約定的夢幻島》的部分劇透。
那麼,以下分隔線內是超級爆雷心得。
請三思後入席,謝謝。
首先,博客來下方的會員評鑑心得超級兩極,我覺得書腰必須負一點責任。
在人吃人的世界,我讓我的肉吃起來很苦,不讓人享受我的死亡
這是書腰節錄的句子,光看這句你可能覺得主角將在道德淪喪的社會裡英勇的大闖大鬧,進行改變世界的冒險,但沒有,並沒有,完全不是這樣。甚至這句根本不是從主角口中說出來的,這句話的主人是個配角,她的存在不超過二十頁。
別耍智障好了嗎?若我們互吃,他們就可以控制人口過剩、貧窮和犯罪等等問題,你要我繼續說下去嗎?你還不明白嗎?
一樣要選,我會比較推薦這句。這句出自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少年龍套,雖然不到十頁就退場,但畢竟是青少年,也許初生之犢不畏虎,敢輕易掀開大人與社會不敢觸碰的白布。
白布世界的詞彙多樣,一切跟肉品有關的字眼都被替換,一個男人改成一頭公人,人肉改成特級肉,所有的他與她都成為牠。「又是一個將恐懼消音的字眼」作者這樣形容,好像語言有力量,換個字眼就能得到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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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馬可仕.特霍。你得到稍微後面一點,才能從別人口中拼湊出他的全名。
有人在書評裡抱怨看完整本書都不記得男主角的名字,這一點也不奇怪,不如說這才是常態。不像學生時期每天要寫自己的名字十來次,現在的我可能過完一週都不會聽到自己的名字,只有在需要簽名的時候才會想起來:對喔,這是我的名字。
好像有點離題了,我們回到男主角身上。
馬可仕,他小孩剛死,他老婆離家,他那個老人癡呆又發瘋老爸住在安養院,他妹妹是個在乎社會觀感的親暱陌生人。他事業有成,是肉品加工廠的第二把交椅。
他的業務廣泛,與其他廠商接洽是主要任務,廠商的種類多樣,鞣革廠、養殖場、獵場、實驗室等等。然後他還得測試應試者,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傢伙趕走。
測試應試者這件事很妙,他帶兩名應試者走了一遍整座肉品加工廠,邊解釋作業流程,另外還穿插一些工人的軼事。講給應試者聽,也講給我們聽。
第一次看這本書的時候,我對這個敘述手法大為驚艷,後來才在《故事的解剖》裡面發現原來這樣的寫法早就有了,只是作者這邊用得更有技巧、更加漂亮。那就是【撣桌子】──
何謂「撣桌子」?打個比方,正如十九世紀許多劇作家處裡舖述的方式:幕啟,場景是客廳,上來兩個女傭,一個已在這戶人家工作了三十年,另一個還年輕,當天早上剛獲錄用。老女傭對新手說:「噢,你還不了解強森醫生和他的家裡人,是吧?那,我來跟你說說吧……」於是兩人一邊撣家具上的灰,老女僕一邊把強森家的生活史、生活圈、角色塑造等全部交代完畢。這就叫「撣桌子」,非常死板的鋪述。
而且這招我們到現在都還看得到。
── 摘錄自《故事的解剖》第四部第十五節鋪述 p335
書分成一兩部。第一部除了上述肉品加工廠之外,另一個重點就是他從養殖場那裡收到的母人,以私人名義所贈送的母人。
第一部結束在他終於無視法律和母人性交的地方。在那之前他動過一次念頭,差點屈服於茉莉花香似的體味,最後還是緊急煞車跑去找他婚前就認識的炮友,過去的同事,就是說出「我讓我的肉吃起來很苦」的那個配角。
第二部開始在懷孕的母人,緊接著是獻身會、獵場、實驗室,父親的死亡跟妹妹做作的告別式。最後生命誕生,他的老婆回來了,他的家又得以完整,然後家畜最終還是無法從餐桌之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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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中間的時候,我覺得男主角有反社會人格,但那個人格非常微小透明。他不撐傘避鳥,不使用某些詞語,去相當於禁地的廢墟動物園散心,這些是他小小的反抗,盡管蒼白無力,但唯有這樣做,他才得以保有自我,勉強維持人形。畢竟他是過渡期前就成為大人的人,他是親眼看著屠宰場裡的肉從動物變成人類的人。
我想到《沙耶之歌》。那是一款遊戲,裡面的主角發瘋,把全世界的人都看成怪物,而那個真正的怪物在他眼裡反而是個人類,是個女孩。其實這兩個作品沒什麼太大的關聯,我想說的是「人是會習慣的」,正因為心靈太過脆弱,所以人是會習慣的。怎樣算清醒怎樣算瘋狂?他手裡握著的那條蜘蛛絲什麼時候斷掉都不奇怪。
本來婚姻跟兒子是他的蜘蛛絲,但後來兒子猝死婚姻破碎,他跟溺水的人一樣栽進舊時的回憶裡,他回到了動物園,那是幼時父親帶他去的動物園。
講到這裡,我必須讓你看一個七分鐘的短片,Joschka Laukeninks編導的《BACKSTORY》
影片最後他回到童年,他第一次看見馬,感覺世界被綴上金砂的時光。
那就是馬可仕每一次回到動物園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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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提提那個炮友,那個過去父親的肉品加工廠的同事,那位叫做斯帕涅的女性,斯帕涅肉舖的老闆。
我很確定馬可仕在結婚前就跟斯帕涅發生過關係,雖然沒有明講,但那發生在他剛開始在父親的肉品加工廠工作的時候,而他老婆是父親療養院內的護士,那時父親的工廠還沒倒,人也還沒瘋。
不過兩人並沒有任何深厚的男女關係,也許年輕的馬可仕曾經有過,但斯帕涅刻意冷漠、保持距離,就算她主動和他做,也從未赤身裸體。現在對兩人來說,對方就是熟悉的陌生人,有工作上的關係,然後很方便。
他跟斯帕涅相處的一些橋段、一些對話證明了一件事情:人會分裂。
在陌生人面前、妻子面前、好友面前、親人面前跟自己面前。處在不同十年的你分裂,婚姻、童年、青春和孤獨會把你撕裂成一片一片,然後每個碎片都有資格得到你腦中的一張椅子,時候到了就會走到燈光下,搶走身體做決定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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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妹妹。
他不曉得妹妹到底是什麼人,並不是真的認識她。
他常常在想為什麼那樣的父母會生出那樣的妹妹。這一段我覺得很有共鳴,先不說父母,兄弟姊妹也是人生裡很無法言喻的一個關係,不管你喜不喜歡對方,成長的環境跟歷程會把你們拉的很遠,保持距離有時候也許就是最好的相處方式。
但這個故事裡必須要有他妹妹的存在。因為主角沒有太過親近的朋友,又有點性情淡泊,他心裡想的比說出口的多,有些人是這樣,他們想很多,但不輕易開口,因為他們知道說出來沒有意義。
有時候是因為對方無意改變,有時候是不願承擔改變對方的責任,因此,他們不開口製造任何紛爭。那是一種放棄,馬可仕就是這樣。
必須有一個不可抗的存在讓我們看看,被食人社會浪潮沖著走的人會是什麼樣。後來,妹妹的家裡建了個飼養牲畜的空間,在她所主辦的父親告別式上──即便她不怎麼探望父親,也不知道父親是個怎樣的人──用那個家畜的手臂料理了餐點,還跟來客討論著時下流行的刀法。
那個當下關在空間裡的家畜還活著,只是少了一隻手臂。不知道妹妹怎麼想的,她真的是心平氣和的烹煮新鮮食材嗎?雖然在馬可仕的視角裡妹妹很瘋很社會化,但我總覺得即使是她,在面對那隻留有餘溫的手臂時,可能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望著虛空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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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場。
獵場有點《約定的夢幻島》的感覺。如果你欠下巨大債務,可以選擇到獵場,只要活過指定的時間,獵場主人就會為你負擔那筆債務。
在獵場主人主導的聚餐上,馬可仕吃下了搖滾歌手的手指,為了不讓獵場主人發怒,吃素的決定只能被拋到腦後,那是他久違的吃到肉。
然後是獻身會,邪教,對,怎麼能不提到邪教呢?
這個已經夠瘋狂的社會正維持著一種恐怖平衡,餐桌之上之下的界線變得模糊,然後那些打著宗教旗幟的特定人士還在玩弄文字,用奇異的口號讓人群自己載歌載舞的走向地獄盡頭。
真的很可怕,當你發現身邊的人陷入類似的宗教時,一定要把他隔離起來,每天播海綿寶寶給他看,只准看海綿寶寶,不准接觸任何人,不准用網路和任何通訊工具,不准背那些莫名其妙的口號,寧可他天天鬼叫阿哇呾喀呾啦,也不要再說要把自己的肉獻給飢餓的人。
當你看到割喉室跟內臟處理室的時候,你偉大的教主可不會為你承擔這份恐懼,你被擊暈時,眼前也不會看到天堂的聖光。或者更糟,你從暈眩中隱隱回神時,會發現自己全身赤裸躺在肉廠外,來不及死去,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群眾拿著菜刀支解。
因為此時道德的底線是:有名有姓的肉不可被吃,不可被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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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母人。
母人是故事的障眼法,我在重看第二次的時候才發現。第一次看跟第二次看間隔很久,因為結局太過衝擊,我很難從激動裡平復下來。
母人的存在讓我後期一度以為這是童話故事,他把母人取名小茉,讓她穿衣服,讓她住在屋裡,讓她吃人類吃的食物而不是配好營養的飼料。這聽起來好像愛,好像他即將為了小茉傾覆世界、撕毀法律,但我錯了。仔細想想,馬可仕沒有教她識字,沒有教她表達自己的想法,沒有教她使用馬桶,沒有試圖毀去她頭上代表牲畜的烙印。
鏈鋸人裡面,瑪奇瑪也只在乎淀治的心臟。其他舉動頂多是愛屋及烏。
結尾可能違背讀者的期待,但合情合理。
我也想不到其他比這個更適合的結局了,好像命運就是如此,文字只是照實紀錄,畢竟馬可仕的性格、經歷、軟弱跟麻木,前面都拼湊得差不多了。
只可惜沒寫到他跟他老婆怎麼相愛的,有點好奇。
這本書裡沒有要反思,沒有要教訓讀者,沒有要講大道理,它就只是擷取了那個世界的角落,用很全面的方式描寫了人性,不帶批判也不定善惡。
而唯一最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在於,可能某一天,世界真的會變成這個樣子。到那個時候,你、我、我們,到底會在餐桌之上還是之下呢?
書名:食人輓歌 Cadáver exquisito
作者:奧古斯蒂娜.巴斯特里卡 Agustina Bazter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