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會隨著人生階段不同而關注不一樣的事物,但也有可能終其一生都在處理同一個/多個主題。比方當我們談到商禽就會想到各種禽類,提到張愛玲便是美麗與破敗的併軌,提到赫拉巴爾就是底層與珍珠。
文學作品裡的重複性很重要,同一件事情何以值得一寫再寫?同一組意象群和象徵為何一用再用?有時一個作家將一主題寫得淋漓盡致,未必是已然交卷的最終答案,讀者(連同作者本人)都會期待作者提出更新的(Newer/Update)見解。
寫鍾文音老師的讀後感,為了找尋線索又翻起了她以前的作品,意外發現在《木淚》經常出現的「山鬼」其實以前就出現過了。收錄在《過去》的〈尋找天堂〉裡描述了一個藝術家性格的主角李行磊,在真正的藝術家朋友阿槳過世後,處在現實與夢想之間兩難故事。阿槳過世後留下一捲影帶,被主角看見,對影中人慕慕心生傾慕,甚至有所來往。小說這樣描述其中一個印象深刻的場景:
坐火車隨興往東部行,在一處山林隨意下車落腳,山中的氤氳之氣擴散在四周,我想起了慕慕有一次在揮灑動容幫的聚會裡讀了一首山鬼詩給我們聽,「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我忽忽聽到有人在吟唱著,聲音如慕慕,真是讓人懷念啊。
慕慕作為一個主角傾慕的對象,從影中人變成現實中的人,再失去聯絡和消息,主角往後的人生似乎都在追尋這樣一個魅影,後來的交往對象,旅行,甚至是寄宿在部落裡書寫一個「森林系學生在山上實習而遇見山鬼和劍仙的故事」。學生對應的是逝世的朋友阿槳,劍仙想像成自己,而山鬼無疑是慕慕。
出自於《楚辭》的山鬼其實該是一種「複合」的型態,原指山中神靈未經冊封故稱為鬼,在〈九歌.山鬼〉篇裡描寫的是巫者入山迎神而不遇的情形,所以總有「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這樣單相思的描述。在〈尋找天堂〉裡的山鬼也不意外是個複合型,慾望的對象,傾慕而不可得的神祇,尋而不遇的著魔狀態。山鬼是他者,也是自我投射的美好想像。
鍾文音老師在《一天兩個人》的專訪自述自己的小說常常有重複可見的片段,某些經歷過孤獨的場域在記憶裡過於龐大,以致書寫時總重複再現這些「纏繞不去的魅影」。我的解讀是在那些曾經的場域裡可能有著尋而不得的「山鬼」,所以此其失落感總徘徊不去,寫作遂成為重複那些追尋的過程,於是把自己寫成了「山鬼般的魅影」。
不難理解的是〈尋〉的主角作為一個有藝術家性格(但本質上是不是就不得而知),在小說裡呈現了一種永恆少年的原型,不想被漠視、想擺脫平庸的生活,但總是在等待某個剎那。要說是被神眷顧的剎那也好,靈光一現的剎那也好,等待讓他總擺盪於現實於幻夢之間,總是會想起幼時失落的片刻。這對應的便是此刻茫茫然正經歷成長痛的自己,在一個天啟的瞬間漫遊到了天堂門口,但始終只在門口徘徊,或許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那樣著魔的狀態、無法進入天堂,轉身復歸平凡人間。至於在《木淚》的山鬼又呈現怎樣的複合型?那般不斷移動行旅的魅影從《女島紀行》一路走到此刻彷彿尚未停歇,而在暫時在哪駐足?就待我寫完書評再說吧。
(尾巴留伏筆付費解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