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聯副,2022.12.17)
雖然關於歷史,但小說既成為小說本身,文學自有它不同於歷史的航行與抵達方向。
《醉舟》所收短篇基底圍繞在兩戰時台灣與左翼運動,主要角色的原型在歷史中若非行蹤成謎,就是認知欠缺以致偏狹。但小說家寫作並非替失蹤的歷史作補綴、翻案或二創,較像是建立新圖層:在事實碎片、作家文本、歷史詮釋之上疊覆一層新色彩,讓失去下落的再次顯影。
說是在事實、歷史與文本上疊覆顯影,從首篇〈醉舟〉讀起遂見端倪。主角阿亮的原型人物作家翁鬧從殖民地來到帝都總有踏不著地的感覺,在其作品〈殘雪〉中寄寓了異鄉與故鄉間的認同擺盪,及在〈港町〉書寫浮動中追尋依歸,然而這份不踏實的浮動,到了《醉舟》的同名短篇被定錨:在浮動不牢固的現實之下,虛構的年分延續著過往對未來的想像,主角阿亮找到世間親人手足,更像是找到精神上的父兄,成為生命共同體,儘管時局仍浮動,卻有了共同抵禦與追尋的事物。
抵禦與追尋,不僅串聯起主角人物,成為主軸,也說明了人物原型何以在茫然的時代裡尋得共同方向的原因。次篇〈馬場町刑場上變成雕像的女子〉裡的楓不願順應時勢成為時代裡的普通女人,參與革命運動,支助女子讀書,聚集志士追尋自由。儘管最後一如歷史結局既定,讀者卻能在小說中觸碰到那不願被收割時間的身與心,如同她所吞服的金子般堅硬,抵禦現實給人的牢籠。末篇〈光影〉穿插夢境與現實互相侵蝕,敘事在虛實間恍惚,主角阿邦在記憶中與結拜兄弟阿順的互動逐步確認兩人命運的分歧:前者進入體制成立軍隊組織,而後者卻在被捉捕逃亡的過程中不知行蹤。阿邦一直以為自己是陰影,追索著阿順這道光,但不妨將兩人視為一個整體,那出現在生命中以為不可企及卻又不斷追尋的,未嘗不是一種自我補償。夢與醒的穿插是自我與陰影的對話過程,讓讀者回眸往時代裡一瞥,看見的是人性光面與暗面,在命運這道高對比度的濾鏡下無比明晰。
身為讀者,當然可以純粹感受小說本身,亦能就人物原型按圖索驥,對號入座,以為小說在寫歷史,但不如說歷史替故事打好了底,如何觀看?看出什麼?更是後世寫作者和讀者共有而循環不已的責任。在人物、史料到文本層疊下的互文經驗是《醉舟》的獨特韻致:小說並非替人物虛構一浪漫想像,更可能人類心靈間恰有一個共通的精神圖像。那些歷史裡闕漏的,成為時間的伏流,寫作者描繪出匯流的隱路,將遺失的聚集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