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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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手一鬆,無意識的王淦應聲仆地,許震海陰側側地說:「滾!否則我擰斷你的骨頭!」


  李勳平靜如常:「老先生莫動氣,他落在三位的手上可謂天理昭彰,只是這人的牽扯既多且雜,禍害甚廣,晚輩得查明真相,給鄉里一個交代。」


  「交代?你問過我的拳頭嗎?」話音方落,寬大的藍袖灌風鼓脹,屈起的五指形若鷹爪,撲抓咽喉!


  面對超過一甲子的功力,李勳沉著應對,右手前探頂開對手手腕,接著贊出左掌,卻遇勾拳打退,兩人的身距甫拉開,胖碩的身軀復又搶近,仍是右手成爪,直攻眼瞳!


  李勳交臂一架,胸腹卻露出空隙,許震海當機正拳招呼!「唔!」李勳吃痛悶哼,後撤半步,未及收臂,剛猛狠辣的招式再來!


  「這人好像知曉一些事,真要趕走他嗎?」桓古尋觀兩人鬥得難分難解,寧澈則答:「換作平常,有人要幫忙自是樂意之至,但眼下敵我未明……先探一探他的底細再說。」


  這一廂短短兩句話,另一廂的許震海與李勳已往來十多招。李勳首度受挫後,打法變得保守,多在格擋,少有進攻,偶爾推掌攥拳,亦是一招即了,不進攻追擊。


  相形之下,許震海打得越發起勁、越發得心應手,拳打腳踢毫不間斷,一進一退收納自如,猶若單獨行招練習,行雲流水。


  粗眉一皺,突厥人喃喃:「這人的武功,不只如此……」


  語未畢,精實的身影一花,霍然逼近許震海,彎起右臂一轉,肘處正中老人下頦,中招者頓覺天旋地轉,右頦又一陣鈍痛,接著後腦勺一熱,正是李勳挽住他的頭顱,提膝欲撞!


  遭受重擊前,忽有一腳從右竄出,踢開高起的膝頭,於此同時,細長的劍刃劃向左手,迫使李勳收式。


  「老先生再年輕個五歲,晚輩就不是您的對手了。」李勳抱拳躬腰,許震海撐膝粗喘,不能回話。桓古尋及寧澈分立兩旁,按刀舉劍,神色戒備。


  許震海雖在四人當中功力最為深厚,但畢竟上了年歲,前些日子又飽受嚴刑毒打,縱使傷勢好了大半,卻再難恢復從前無病無痛的狀態。對手看出此點,一開始順著他出招的快慢,戰至酣處時,忽然拉近彼此距離,兔起鶻落連出三招,許震海本非貼身近戰的好手,戰鬥的節奏又驟然加快,就算擋下方才的膝擊,虛脫敗戰不過是遲早的事。


  李勳十招便看出對方身體狀況,進而制定戰術,眼力功力之高明,武中佼佼者也。


  「三位的武藝均勝於王淦,然此人可怕之處在於滿腹的奸計,背後的勢力更非一般盜匪可比,雖未明晰全盤,然則李某已探查一二,相信能幫上諸位的忙。」他堅持不懈,非要入夥不可,「火猿寨能橫行霸道,與潤州、揚州、汴州三府都督脫不了關係,恰巧今月月底,揚州都督盛玉行、汴州都督武伯信將以參訪之名,於嘉興會晤潤州都督榮世禮。參訪為期半個月,倘使三人真是幕後黑手,定會談及此事。」


  嘉興!聽得這兩字,另三人心下一凜,桓古尋問:「你怎生得知這些事?」李勳據實相告:「火猿寨作案範圍擴及三道,加上官府多次聯合捉拿未果,由這兩項線索推敲,必有高官暗中協助。李某是嘉興人氏,聞得三府都督欲在家鄉會談,決定北上捉緝賊首,將人帶回嘉興,當面同三個都督對質。」


  這與早前的推斷不謀而合,但寧澈猶有疑慮:「都督的權勢之大,一個都未必扳得倒,何況有三個?伸手便遮了半邊天。」李勳正氣凜然:「官再怎麼大,也大不過天。」


  許震海調好氣息,揩去額際汗水,再拎起倒在街邊的王淦,「你先回嘉興,過幾日我們就把人送去。」「這……」李勳一愣:「何不同道而行,出了事也能……」「押一個人而已,能出甚麼事?」陰鷙的眼眸一瞇,語調轉厲:「你道老夫爛得連個土匪都看不好?」


  「不是!」李勳急忙解釋:「李某只覺要謹慎行事……」「別說那麼多有的沒的。」許震海不耐打斷:「總之你先上路,我們隨後就到。」


  見人心意已決,再固執己見會爭論不休,李勳只得答應,臨走前瞟向王淦,慎重叮囑:「還請三位切記,此子心腸歹毒,絕不可對他有絲毫心軟,更不可信他一字一句。」講完,輕身遠去。


  李勳一走,桓古尋一行人亦不逗留,走回郊外牽馬,在林中清出一片空地鑽木取火,鋪席休睏。

  為防王淦逃脫,寧澈早已點住他的穴道,使人動彈不得,桓古尋猶嫌不夠,取出牛筋縛其雙手雙腳,再用一條長繩將整個人緊緊綁上樹幹。寧澈見狀,笑言:「桓大哥,你是準備烤乳豬嗎?」


  「中原不是有句老話,叫小心駛得萬年船?」他再綑第二條。


  許是體力消耗過度,許震海四肢一開,頭一仰,枕著樹根呼呼大睡。寧澈細聲問:「李勳這人你怎麼看?」「……如果他是敵人,我打不過他。」桓古尋坦承。


  好友打不過,自己當然也打不過,寧澈又續:「起初還懷疑他是來救王淦的,方今來看真為公義正道。」桓古尋點點頭:「本來還煩惱揪不出主謀,想不到李勳帶來好消息。」寧澈卻言:「是不是好消息,還很難說。」


  「你怕即便押著人到嘉興,也奈何不了三個都督?」桓古尋同懷此慮,寧澈頷首回道:「幼時父親曾言,當官不怕沒本事,就怕沒人脈,做人不怕世道險惡,就怕習以為常。」


  桓古尋說:「他們不承認,一刀一顆頭,爽快了結。」寧澈抿了抿唇:「這兒可不是你那強者稱雄的大草原,在這裡,殺人是要償命的,尤其是達官顯貴的命。」


  瞥向鼾聲如雷的老人,寧澈忽嘆:「許震海當真老了,那日他和淨濁大師交手,是我平生見過最精彩的對決。」桓古尋亦面朝沉睡的老者:「這些天相處下來,我始終想不透他為甚麼會走上歪路?」


  「許震海不是講了,強盜之所以是強盜,便是吃不得苦?」寧澈言:「如同這一個,自個兒不願吃苦,便要別人受苦。」他左手蓄勁,重重落掌,打活暈死的王淦。


  遽爾驚醒,卻見四周草木雜處,正納悶怎會跑到這種荒郊野地,耳邊響起最不想聽到的嗓聲:「欸,問你幾件事。」和寧澈一起盤腿而坐,桓古尋問:「你怎知楊姑娘她在海棠村?」


  還未開口,寧澈先警告他:「別說謊啊,不然你只剩脖子以上可以去嘉興了。」王淦氣息一窒,顫聲:「你們……查到了……」而後總算從實招來:「……那群小妞兒一點兒防人之心也無,連珣那小白臉幾句花言巧語便洩了口風,要把楊家那妞兒藏在城南的藥鋪,於是我派人隨時緊盯鋪子,卻遲遲未瞧她們的影兒,想是臨時更換藏身地點。這裡不是她們的地盤,城內沒有信得過的人,即使送人出城也跑不遠,仔細想一想,離宋城最近,又能容下嬌氣的大小姐,僅只海棠村。」


  寧澈再問:「連珣怎會和你們混在一塊兒?」「雖說我王淦不是好人,但那小白臉真不是我帶壞的,他是長史大人安插在燧辰劍門的眼線,在河南遛達時,小白臉會先和那些富貴人家親近親近,夜裡再與我們裡應外合……嘿!」王淦眼一亮,續:「莫瞧他生得人模人樣的,他玩女人比我二弟還凶,女人一旦進了他的房,隔天沒有一個可以直著出來。有次他帶了兩個女人進去,叫了整整一夜呢!最後她們……噗!」口水一噴,是桓古尋單手擭住他的腦門,猛地撞向樹幹,撞得頂上樹葉窸窣掉落,掌中人更是雙眼翻白,舌頭外露,又昏了過去。


  「人渣。」好似摸到髒東西般,桓古尋用衣襬擦擦手,轉問旁人:「長史是甚麼來頭?」他答:「長史是都督的佐官,這與起先的推測八九不離十,確實是刺史等級以上的官員在作亂。」


  桓古尋忽地憶及一事,拍頭道:「糟糕,忘了問他想對燧辰劍門和那三姐妹做甚麼……要不再叫醒他?」大手高擎欲打,寧澈趕忙攔住,「行了,這樣昏昏醒醒的,人傻了就麻煩了。」垂眸思索一會兒,後續:「連珣既為狗官的爪牙,表示狗官有心針對燧辰劍門,王淦留著三傑的性命應為上頭授意。至於那三姐妹……其師玄默散人曾與火猿寨的土匪有過節,王淦藉機報復,她們又是女子,光是奪其性命,不足以洩恨。」


  「三個狗官要在嘉興碰面……會是巧合嗎?」桓古尋摩娑下頷,「只能實地走一遭驗證了。」純亮的聲調另問:「經過這麼多天,還看得到進叔的足跡?」他搖搖頭:「很難。不過我本就沒有要靠足跡搜索。」


  寧澈奇道:「那靠甚麼搜?」


  紅舌探出唇廓,吁出一口長氣:「心力和勞力囉!」


  縱然希望渺茫,亦只能定心前行。


*****


  接下來的旅途非常順利,許、桓、寧三人外加一個被拖著走的王淦,齊齊搭上渡船,沿著河渠南下,無風無浪,沒三天即抵達揚州。


  一進長江流域,立時感受到江淮與京城的不同,這兒的人每走十步路便會緩一緩,舉手指著桃紅月明,讚嘆春光夜色;每喝三杯酒就要咳一咳,清嗓哼著漁歌吳調,抒發悲情喜悅,彷彿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日久時長,有大把的光陰可以消磨,但有時又感時光倏忽即逝,回神已是天色將晚,一天就這麼過了。


  輕鬆閒適的生活步調感染外地人,不僅寧澈,桓古尋亦睡到日上三竿,還要許震海高聲呼叫,二人才睡眼惺忪地起身。


  「兩個娃娃晚上做賊去啦?老是睡到太陽曬屁股,還記不記得你們要幹啥?那臭小子若趁機溜了,可別哭著求你爺爺抓回來!」許震海提著酒葫蘆,敲敲兩顆兀自昏沉的腦袋。


  寧澈伸了個懶腰,「我跟王淦說他已中了我的『哭軟莖』,須每日服食解藥,不然就要和他的……兄弟說再見。我倒想瞧瞧,他有沒有這個膽子逃離咱們的視線。」許震海訝然:「小娃兒會使毒?」


  「不會。」他套上靴子,坦言:「我騙他的。」


  甫踏出艙房,一人迎面撞來,正是王淦,他面色焦急,一見寧澈便揪其前襟,「快!我的解藥……呃呃……」桓古尋扣住王淦的腕處,稍稍使勁便讓人乖乖放手,「急甚麼?吃完飯再給也不遲。」


  這艘沙船專供行旅搭乘,外型壯觀,底艙隔出將近二十間的艙房:食堂、灶間、寢房、儲藏室……一應俱全,四人來到食堂,朝灶間的小二喊了數道菜名,相繼就座。


  一杯茶沒斟滿,鄰桌走來一男一女,男的腰配長刀,蓄著短鬚,年約三十,女的頭戴幞巾,身背長劍,與同伴舉止親密。


  環目四周,尚有數名攜刀帶劍的江湖人,眼尾餘光時不時飄來,相當關注寧澈這桌。


  男子啟口便言:「在下蜀東派史研盛,她是內人段茜。我倆夫婦昨晚方上船就瞧四位氣度不凡。有道是出外靠朋友,不知有沒有這個榮幸請你們喝杯酒?」


  坐著的四人有三人臉色一凝,王淦低著頭不瞧不聞,實則偷偷斜著嘴角。


  寧澈沒有答覆,反問:「尊夫人姓段,娘家該未是一丈威段密段家?」


  「公子好眼力。」女子讚完,語氣轉悲:「段密是我堂伯父,傳出噩耗至今,我仍難以置信,每日每夜以淚洗面,思考究竟是何人如此殘忍,一家……」「一家六十一口,男女老幼,無人倖免,宅邸更被一場惡火吞噬得只剩灰燼,念及堂伯父往昔的大恩大德,不將凶手繩之以法,誓不為人!」一番慷慨激昂後,寧澈淡淡地問:「我說得對嗎?史夫人。」段茜的淚珠還在眼眶內滾動,雙頰已然發燒,大為尷尬。


  史研盛忙道:「近來江湖不太平靜,見到生人難免有些緊張,在下可以理解……可是堂伯父一事,不能善了。」而後,話鋒轉至他最在乎的地方:「尚未請教四位高姓大名?」


  斜睨一臉看好戲的王淦,桓古尋冷然:「你不是猜著了?我是桓古尋,他是寧澈。」接著叩的一聲,白麟刀橫置於桌,嗓音更沉:「不管你是想查的是案子還寶藏,都不關我的事,別來煩我。」


  言詞冷硬,完全不留情面,段茜登時眉聚寒霜,史研盛亦冷下面容:「桓兄弟,我有位兄長名喚史研隆,當初二門五派成立『判庭』,家兄正為我派代表。卻在上個月月底,判庭欲追捕安奉良歸案時,超過三十人慘死在那厮的手下!兄長亦為其中之一,他臉上被捅出五個窟窿,七孔流血,死狀之慘,我看了一眼便是淚水滿襟、激憤填膺,說起來……」雙目射向寧澈,似要剮下他的肉來,「寧公子當眾揭發安奉良身懷澤山錄,事後有人見他暢通無阻地進出夏府,寧公子亦然,此中曲折,你不解釋解釋?」


  「哈哈哈哈哈哈……」沉默不語的老人霍地拊桌大笑,笑聲中飽含內力,放聲而出,整艘沙船為之撼動,同處一室的旅客小二無不縮著身子,驚聲議論,不在一室的人紛紛跑出艙房,誤認是地牛翻身。


  不善的來人一者手按腰間,一者握緊劍柄,屏息以待。


  狂笑暫歇,許震海仍咧著嘴:「老夫活了大半輩子,頭一回遇到有人以多欺寡不成,還反過來要討公道的。哈哈哈哈……現今的武林,高手不見幾個,笑話倒是每月迭出啊!」「你!」史研盛按耐不下脾氣,亮出三寸刀鋒!


  「嘩啦!」刀未出全,一只茶杯飛來砸破額角,緊接著手骨劇痛,低首一看,竟是一根筷子插穿掌心,鮮血滋滋噴薄!


  史研盛當即痛叫,叫聲甫越齒關,老藤般的粗指箍住下顎,年邁的臉龐驟然湊近,白髮白眉下,猶似隼鷹的眼目盛滿殺機:「這次是你的手,下次就是你的眼珠,罩子放亮點,不要惹你惹不起的人。」手一搡,段茜扶過踉蹌的丈夫,倉皇而遠。


  許震海粗聲揚言:「看甚麼看?該幹嘛幹嘛!」旁觀者即刻收回目光,吃飯的吃飯,端菜的端菜,好似沒發生過任何事,不一樣的是,再無人行經許震海等人身邊。


  「老爺子真厲害,一招就嚇退那對夫婦!」王淦堆出討好的神色,狗腿地替三人倒茶,可是沒人拿起茶杯,寧澈瞇著鳳眼:「老先生固然厲害,王大當家也不差呀!不但猜出我們是誰,還誘使兩個傻瓜來試探,長臂狡猿之稱,果然名不虛傳。」


  王淦一怔,旋又扯開笑容:「公子您誤會了,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二位就是赫赫有名的……」「是不是誤會,你心裡有數。」懶得聽他狡辯,寧澈復言:「別怪我沒提醒你,別以為你上面那幾位大人會冒著丟烏紗帽的風險,保住你這條賤命。若想安然度過餘生,勸你識相一點……還是你想試一試,我在此大聲喊出當家的大名後,你會被大卸八塊、投河餵魚,抑或斬首示眾,火燒祭天?」


  咕嘟……王淦嚥下一口唾沫,收聲閉嘴。

  大概是許震海的暴戾震懾眾人,爾後那兩夫婦遠遠碰見他們就閃,他人亦避之惟恐不及,寧澈和桓古尋雖不習慣,卻落得清淨,等到下午,船舶駛進江都碼頭。


  江都縣作為揚州州治,無論是當地出產的銅鏡、蘇杭的茶米絲瓷,均得經由該處港口運至北方,現時的繁華雖不比神都長安這等通都大邑,但放眼望去,船隻往來不悉凡幾,船上船下的人形形色色,回紇、突厥、契丹、吐蕃、高句麗,遠至大食、波斯、竹忽、天竺的商人亦不在少數,人力物資大量流通,不難想像日後的揚州,商貿發達,富甲天下。


  四人下了船,後頭跟著幾道不懷好意的人影,寧澈他們也不在意,問明江都最好的客棧在哪兒,依照指示前往。


  連接楚、揚二州的山陽瀆位在江都東側,分出上百條的小河細渠流入周邊的城鎮,是以在城鎮裡,河渠比道路還密集。渠道旁緊鄰眾多民居,有的人家在渠邊開一扇後門,砌石入水,富有一點的就將房屋往內縮,建成凹廊,方便雨天洗米舀水。


  走至南街盡頭,但瞧南、西兩街交會處,三面圓牌串成一線,懸在門階旁,其上題著「煙花燦」,字跡瀟灑出塵,頗有王右軍之風。腳步剛停,客棧的小二立時上前迎賓:「客官們好,請問打尖還住店?」


  寧澈答道:「四間臨河的上房。麻煩你了。」「好嘞!」店小二領人入店上樓。


  桓古尋在友人耳畔低語:「傍著河邊住,王淦又獨自一房,他若半夜跳水逃跑,可不好追。」「我自有法子治他。」寧澈不甚擔心。


  「祝四位有美好舒適的一晚。」將房門鑰匙全數交給賓客後,店小二便下樓了。


  自樓梯往走廊裡邊算,依序是天字一、二、三、四號房,長指指向三號房,「王大當家,你住這間。」王淦笑道:「當俘虜還能住上等房,寧公子可真大方啊!」正欲推門入內,卻被寧澈截住,墨色錦袖迅速一揚,撒得他一身銀白粉末,猶自錯愕,清亮的男音已至:「莫讓粉末碰著口水。」


  生怕是某種奪命劇毒,王淦僵直身體,豎著眉毛:「這是甚麼?」


  寧澈笑意吟吟:「它喚作水煙花,遇水即燃,王大當家這幾天可得注意,莫道洗澡游水,哪怕周遭的溼氣稍微重了些,水煙花就能把你燒成人煙花。不過請放心,只要王大當家安分守己,白粉有沒有在身上,沒甚麼差別。」


  「怎麼沒差別?」王淦不知是嚇得抑是氣得,瑟瑟發抖,「這樣我豈非連水都不能喝?倘使明後天下雨,我人又在外面,那該怎麼辦?」


  「你小心些,尋常飲食不是問題。要是不幸下雨……」寧澈雙手一攤,事不關己:「那就是天要亡你,小弟也愛莫能助囉!」語罷,逕入二號房。


  「呵呵呵……」許震海開懷大笑:「小娃兒腦中的詭計千奇百怪,真真折騰人。」看向驚愕慘白的臉面,他捋鬚忖道:「普通的煙花見多了,水煙花卻是聞所未聞……一口口水也沒多少,死不了人吧?」接著嘟嘴作勢要吐,驚得王淦馬上閃進門內落閂。


  桓古尋也往二號房走,雙唇上揚:「你從哪裡弄來這玩意兒?」寧澈自行囊取出一瓶琉璃罐,「向一個撐筏划過沙船的道士買的,水煙花據說是域外的方士煉金失敗,意外得之,保存極其不易,得和蠟油一同存放。」俯身審視琉璃罐,果見罐中三塊銀色、狀若石塊的水煙花,浸泡在透明的油液中。


  澄淨的大眼益發好奇:「這好像是金屬,它能熔煉嗎?」寧澈一聽,面露懼意:「這東西沾到一滴水,就可瞬間燃起超過一尺長的橘焰,火光比天上的太陽還刺眼,千萬別把它扔進熔爐,效法你的先輩干將莫邪,爍身鑄劍。」


  「誰說鍛造一定要用熔爐?」桓古尋眉一軒:「跋達可以不用火造眹珠,未來我也行。」鳳目瞠然,旋即喜上眉梢:「你想到方法了?」


  「我一直在思考該怎樣引動天地之力,壓上一個指尖的大小,鍛出眹珠。」鍛造師娓娓講述:「後來念及耿前輩運使澤山錄時……」「對啊!」寧澈即時醒悟:「有澤山錄在,天地俱納己有,如同畫卷所繪,兩人發功引導天地之氣,排山倒海不過指掌之間……就差如何集中這等力量。」


  健碩的胸膛一挺,他搖頭晃腦地吟誦:「萬宗磊砢鎖九竅,入雲奇峰頂石驚!」長睫搧了搧,難得現出疑惑的表情。


  「畫卷上修練山型的小童是出拳擊碎山壁,只要把拳頭改成食指,山壁改成欲要打造的金屬……」話到一半,彼邊開心接續:「即可完成眹珠!」寧澈喜形於色:「澤型的內功將天地之氣化作巨大的水體,操縱自如;山型的內功則好似漏斗般,匯集這些龐大的靈氣,毫不浪費地衝擊一點。」「如是一來,眹珠自當鍛成。」桓古尋得意洋洋。


  「之後到杭州立刻試試!」隨後俊眉一蹙,寧澈沉吟:「可是按先前推斷,眹珠前後共經兩次鍛造,首先是山人身亡後,前輩他們利用其遺骸造出面具和劍,暝嵐麟因武學招式被洞悉無遺而敗亡,後又二度鍛造,成了現下流傳眾口的霽泉神器。」他支頷思量:「這會不會也是鍛造眹珠的要件呢?」


  桓古尋抱臂苦思:「……而且那時前輩和小澈的曾祖父都還沒學會澤山錄,怎生操弄天地之氣?」「唉……」寧澈不由得嘆氣:「解決一道題,後面又有更多難處。」


  「總會有辦法的。」桓古尋步往窗邊,一覽千帆過盡,「不曉得盧姑娘她們到了沒?」


  「她們比咱們早一天出發,走得再慢今天也該到了。」寧澈也踱來倚著窗臺,「揚州城這麼大,一時半刻不容易遇著。耐心點,說不定她們同在這間客棧投宿,待會兒吃晚飯就見著了。」


  此時,門外傳來一陣嘈雜。


  「各、各位大爺,這樣會吵著其他客人的,請先冷靜……」是剛才那個店小二,其後掌櫃亦急急勸說:「是啊,胡爺您若要找人,讓小的替您傳話……」奈何走廊上的腳步聲越走越急,全然不理會店家的低聲哀求,一把粗厚的男聲更道:「走開!別擋著爺兒的路,去洗你的盤子!」


  桓寧二人攏眉傾聽,只聽一號房的房門被人砰地搡開,對方瞧房裡沒人,遂往此房來,同是粗魯一推,兩扇門板應力而敞,咿咿呀呀地晃盪,差點脫離門框。


  算上掌櫃和店小二,一共有九個大男人擠在小小的門口。


  掌櫃抹汗歉聲:「兩位爺兒……對不住……小的實在……無法攔下這七位……」寧澈不介意,只說:「無妨,你們先下去吧。」他與店小二如獲大赦,腳底抹油地走遠。


  剩下的七名大漢個個豹頭虎目,黑髯而虯,短袖布袴,乍看之下會錯認他們是七胞胎。


  為首的壯漢神態睥睨:「你們就是桓古尋和寧澈?」


  桓古尋不太高興:「你誰啊?」


  「哼!大爺我是山陽七霸的胡綸。」那人的口氣甚是無禮:「六弟跑來和我說,你們人在這間客棧,起初我還不信……」隨後掏出兩張黃紙,與眼前兩個青年相互對照,篤定:「不會錯了。」


  寧澈伸手道:「借我看看。」光膀甩直,飄飄如羽的薄紙赫然射出,彼方人抄住後展開細審。


  兩張紙皆為人頭肖像,一張鳳眸薄唇,俊貴如玉,一張濃眉大眼,平和憨直。


  「畫得蠻像的。」寧澈頗感趣味,雖未十足十地描繪出本人風姿,倒也有七八分相似。「哪裡像了?」桓古尋可不這麼認為:「把我畫太呆了!」「噗!」寧澈憋著笑:「有嗎?」


  「別在那兒嘻嘻哈哈的。」不等主人開口,胡綸不請自入,解刀落座,還讓後邊的小弟提壺沏茶,咕嚕灌了一大口後,嗓門又揚:「聽說你們倆在找甚麼寶藏神功的,既然來了揚州城,想必是仰慕我山陽七霸的威名而至,有甚麼要幫忙的儘管說。」


  桓寧二人面面相覷,眼底透著同樣的心思……這人的腦袋裝著甚麼啊?


  「胡大哥快人快語,小弟也不廢話。」寧澈左手一長,伸往門的方向,直言:「門在那邊,你是要用雙腿走出去,或是四肢並用地爬出去?」


  「砰!」滿是虯毛的拳頭捶桌,桌上茶具咭咭作響,胡綸吹鬍子瞪眼睛:「小子,你是看我不起嗎?」


  「小子忒囂張,大哥肯大駕光臨是你的榮幸。」


  「只要你亮出山陽七霸的名號,方圓百里內,誰敢不讓道?」


  「有眼不識泰山,去年江府的太夫人丟了一只價值上百兩黃金的玉鐲子,是咱家大哥找回的!」


  「是啊!百兩黃金都能找著,要找祕寶算不上難事。」


  「快些說出寶藏的線索,大哥就快些幫你找到寶藏,我們不會貪那點錢,拿個零頭意思意思得了。」


  「莫小覷我們大哥,他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嫂子也是頭腦精明,大哥一有難題,嫂子一刻鐘內必能解決!」


  聽著小弟的吹捧,胡綸本是飄飄欲仙,但聞最末一句,神色轉黑:「呸,你嫂子那麼有本領是我讓她的,不然男人怎能在自家女人面前漏氣?」而後面向寧澈,轉回正題:「我的才調你全聽見啦!意下如何?」


  就憑你?暗笑此人沒半瓶水也敢響叮噹,他撩襬欹坐,拿過茶壺開蓋察看,一小株薄荷翠芽在壺中載浮載沉,「胡大哥有這份熱心,我也不好輕率拒絕,但保險起見,請讓我做個測試。」然後倒了一杯茶,執杯而續:「你若能取走這杯茶,我便認你作結拜大哥,當兄弟的,自然無話不談。」


  「好!」話甫出,胡綸當探手欺近,寧澈不閃不避,對方指頭即將觸及杯緣時,左腕一轉,茶水順勢溢出杯口,直朝銅鈴大的眼目灑去,薄荷茶性涼味辛,刺激無比,激得人火氣飆升,正要拔刀砍人,卻被一掌強壓!


  耳邊男音悠悠:「再問一遍,你是要走著出去,還爬著出去?」


  老大受制,其餘六人正想上前助陣,刀客踏足擋道,聲若鼓鳴:「再靠近一步,就用不著考慮要走要爬,直接叫人抬你們離開。」這話不怒不張,卻令七個壯漢噤若寒蟬。


  「哈!」忽聞爽朗一笑,有些柔和有些沉,側首瞧去,四姝佇立在外:俊逸清麗、溫婉可人、率性嫵媚、嬌貴秀氣,氣質迥異,正是藍渝樺、洪珺萱、盧筠甄與楊芳。


  藍渝樺邁步而進,「胡大哥莫生氣,寧公子和桓兄弟是為了你們好,霽泉神器這事碰不得啊!」


  頭上壓力一消,胡綸立即離座撤後,大感羞慚:「你、你們也來了?怎麼不通知我?」洪珺萱面帶微笑:「家師囑咐我們到京口辦事,途經揚州稍作休憩,因不打算停留太久,不好意思麻煩胡大哥。」


  「怎麼會不好意思呢?」胡綸大聲嚷嚷:「若不是玄默散人,我胡綸哪有今天?難得你們來揚州,當主人的怎可虧待?你們住哪間房,我叫小的把行李搬到我那處,別瞧你胡大哥五大三粗的模樣,我那婆娘把家裡打理得漂漂亮亮,有得吃有得玩有得住,甭在這家破店花冤枉錢啦!」老大一出口,旁邊六個兄弟隨之盛情邀約,一時之間,小小廂房吵雜不斷,震耳欲聾。


  盧筠甄朗道:「胡大哥,我們要事在身,不便耽溺於玩樂,回程時再去你那兒坐坐。」胡綸略顯失望:「好吧,那就不打擾你們姐妹。」然後擎臂一揮,喝道:「兄弟們,走!」


  「好!」明明身處屋室,七人卻像在山峰間吶喊傳聲,比敲鑼打鼓還吵。


  行過藍渝樺身旁時,胡綸忽爾沉聲:「藍家妹子,你們和那兩人同路,也是散人吩咐的嗎?要不要助你們一臂之力?」藍渝樺搖手否認:「因緣際會罷了,大哥的好意,妹子心領了。」胡綸又回頭瞅瞅寧澈及桓古尋,才率眾離去。


  「呼!終於走了!」寧澈揉著耳朵,「一個大嗓門就快震破我的耳膜,還一次來七個!」洪珺萱掩嘴莞爾:「胡大哥向來待人熱情誠懇,就是愛湊熱鬧。」


  盧筠甄問:「王淦呢?你們逮著他了?」桓古尋拇指傾左,答:「在隔壁。」「啊?」女聲稍高:「就他一人?老先生在看著他嗎?」「對付這種小人,耍點小伎倆便足夠鎮住,何需費神費力地日夜盯防?」木案上四杯涼茶清熱解乏,寧澈彬彬攤掌,「坐。」


  姑娘們剛欲入席,卻聽外邊歌聲嘹亮:


  「鑼鏘鏘,火熊熊,孤兒何處安身家?天蒼蒼,野茫茫,勇士終難回故鄉。」


  桓古尋與寧澈聞聲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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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是大人的童話故事;江湖,是俠客揚名的所在;爭奪,是人類亙古不滅的本性 在虛構的江湖故事中,書寫一段充滿血與淚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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