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中午,黑旗幫三幫主克蕾曼婷的親衛波爾與雅爾克帶著一份報告,走過一條矮廊,來到昨夜才剛分配給克蕾曼婷的閨房外,還沒敲到門,她清亮高昂的命令從門後傳來:「是雅爾克跟波爾嗎?進來吧,門沒鎖。」
兩人開門進房,馬上橫移兩步,有些尷尬地站在最角落等待。
清理乾淨的皮甲放在一旁鎧甲架上,重新上好油的軍刀放在皮甲旁,長馬靴靠著木椅,腰帶掛在椅子上,她滿是血污的衣服揉成一團隨意扔在地上。豐盛午餐盛在銅盤中,好端端放在木桌上,她還找不出時間享用。
克蕾曼婷剛用布巾擦拭完肩頸與頭髮,身旁的水盆滿是血漬與黑泥,年輕侍女忙著端另一盆清水進來更換,另一位老侍女替她的背後與腰間瘀傷敷上帶著清新薄荷味的膏藥。
儘管她與親衛中間隔著一條厚重白布掛簾,但正午驕陽透過各種導光機制從山壁間隙引入地底與要塞的光,仍舊將她的赤裸身驅剪映在布幕上,纖細而結實,體態優美,映照她長年習武的成果。
見到此景,是個男人都會覺得渾身燥熱。
「我覺得啊,我們還是等妳好了再來報告吧。」波爾別開臉喃喃道。
克蕾曼婷十四歲時,曾有人偷窺她沐浴更衣。據說她赤手空拳,親自將那人的雙眼挖出來扔進火爐燒了,那人至今仍在史卡拉貝城的大街上乞討維生。
「別假惺惺害臊了,現在就報告,我沒時間了。」她煩躁地擦拭頭髮上的沾黏血漬,她引以為傲的蓬鬆金髮現在像一團糾結毛線難以清理。
「好吧,好吧。」波爾敲敲身旁雅爾克的肩甲,雅爾克拿起一張羊皮紙,開始報告戰役的傷亡數據。
才沒講兩句,克蕾曼婷就打斷了他:「死亡兩人,重傷一人?那小奎登呢?我在橋上聽到他中箭哀嚎還倒地了,他呢?」
「他啊,哈,哈,這個懶鬼,他屁股中了一箭,沒什麼大不了的傷,被抬進醫護所還跟頭豬似的哀哀叫。」波爾故作輕鬆地說:「妳別理他,這小鬼只想偷懶開小差——」
「波爾?」克蕾曼婷出聲打斷波爾。
「是的?」
「你覺得有人受傷很好笑,而我有在笑嗎?」
「呃⋯⋯沒有。」
「很好。」克蕾曼婷終於搞定被血污纏住的鬢髮,開始著衣。
她穿上內衣褲與純白馬褲,扣上黑底窄袖軍衫的排扣,套上長馬靴,繫上腰帶,腰帶上掛著一個小腰包,裡面除了井然有序放了幾件小東西外,就是她最愛的一本詩集,把腰包塞了個滿滿。
打從進入青春期胸部隆起開始,她就只穿古板嚴肅的貴婦裙裝或剽悍挺拔的女子軍裝,將自己的曼妙身材封印在威嚴肅殺的氣勢裡。
只有這樣才能撐起黑幫領導者的氣勢,讓來自三教九流、血氣方剛的幫眾忘記她只是一個十八歲的花樣少女,杜絕一切下流的騷擾。
她走出布幕,輕躍到椅子上坐著,從桌上餐盤風風火火隨意拿起幾塊小圓麵包猛塞,邊充飢邊聽雅爾克繼續報告傷亡與損失。
「媽的。」克蕾曼婷聽完報告,發現黑旗幫的整體損失比自己預估的來得大,她不禁動怒拍桌罵了句粗口。
「小姐,注意儀態,這裡不是戰場。」雅爾克糾正。
她嘆了一口氣,無從反駁起,只好眼神外飄,手指捲起自己的淡金鬢髮,靴尖微翹裝沒事。
親衛們都明白,這是克蕾曼婷覺得尷尬,或拉不下臉來道歉時說「對不起」的方法。
她頭髮上還未徹底消散的血腥味,讓她一直有種身處戰場的錯覺,每每抑制不住自己的血怒。
「阿多納還在清點要塞的損毀設施,艾羅森剛搞定二幫主的交接事項,他現在急著回來小姐你這裡。」雅爾克見她氣消了,稍稍提起其他親衛的動向。
「派點其他什麼事給艾羅森做吧,什麼都好。」克蕾曼婷對最近一直死纏爛打表示愛意的艾羅森有點不耐,只好一直安排外務給他做,免得他一直像隻蜜蜂一樣在她身旁繞來繞去獻殷勤。
「知道了。」雅爾克也是明白人,馬上在紙上做記號。
「帶我去醫護所吧,兄弟們都辛苦了。」胡亂吃下幾塊小圓麵包權充午餐,剩下沒動的乳酪葡萄肉排都賞給侍女們。
她佩好軍刀與匕首,跟著親衛們離開房間,穿過幾條低矮走廊與陰暗隧道,一路上她還繼續聆聽親衛們報告其他數據與情報,並飛快下達指令,直到抵達充斥血腥味與哀嚎的臨時醫護所。
一見到三幫主,原本還在低語或呻吟的傷患紛紛安靜,傷勢較輕還能起身的幫眾都坐直了身子對她低頭致意。
正如她所料,醫護所一半被受傷的幫眾佔據,另一半是受傷被俘的矮人士兵,他們都平等地在這裡休養療傷。
這些被俘矮人將是交換俘虜與重啟經貿談判的重大籌碼,若非必要黑旗幫並不想傷其性命。其他沒有受傷的矮人則關在地牢裡,每人先塞一杯清涼史卡拉貝黑麥酒壓壓驚。
只要矮人肯喝下敵人給的啤酒,感覺對方的善意,通常就能安份好一段時間。如果不能,就再多給一杯。
除了紅銅矮人的精銳鐵衛。
那些全身身披紅銅重甲,手持青銅戰斧的專業戰士可都是跟爐火之神發過血誓的,只要上了戰場,只有勝利或光榮戰死。幸好這次他們來援遲了,被鐵閘門擋在敵方要塞外,要不然雙方死傷肯定會慘重個好幾倍。
黑旗幫的醫師連手上藥砵都來不及放下,急忙來到克蕾曼婷面前接待她。
「三幫主。」醫師低頭向她問好。
「丹因醫師,情況怎麼樣?」
「大家的傷勢都包紮好了,沒有什麼要擔心的。」丹因醫師唯唯諾諾地回答。
「快樂水呢?還夠用嗎?」
「夠!很夠!您帶來的補給,還有一兩箱沒開封呢!」
「有需要就用,不要省。」身為史卡拉貝城邦第一大毒梟,克蕾曼婷對於把「快樂水」這種能緩解疼痛、鎮定安神的昂貴列管藥品花在手下身上毫不手軟。
「那約伯呢?他情況如何?」克蕾曼婷寒暄完了,直接切入主題。
丹因醫師哀傷地搖了搖頭,說:「在下盡力了。他腦袋幾乎扁了,我想是撐不過今晚。」
克蕾曼婷嘆了口氣,沮喪地說:「要花用多少快樂水都行,讓他過得舒適點。我⋯⋯我想見見他。」
醫師領著她來到醫療所最裡面,一個年紀約四十的中年人躺在靠窗邊的木板床上,頭上包紮著好幾重紗布,頭骨顯然已經變形了,一見就知是被矮人戰鎚猛砸的傷勢。
「約伯,三幫主來看你了。」波爾在旁提醒。
約伯掙扎張眼,克蕾曼婷跪在他身邊,俯身雙手握住他顫顫巍巍伸出的手,溫聲細語道:「請安心靜養,您會好起來的。」
克蕾曼婷的臉與髮在窗邊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幫主,」約伯張嘴一笑,露出全部碎裂的牙齒,說:「我知道⋯⋯我時間到了。」
「不要這樣想。你可以撐過去的,我記得你有一個小孩,他與你的妻子還在等你回家。」
「啊,我兒子也叫⋯⋯約伯。」他氣喘呼呼地請求:「幫主,雖然我才加入一年,但是⋯⋯多蒙您照顧,我有個請求⋯⋯」
「是的?」
「我兒子雖然頑劣,但是可否也讓他⋯⋯加入您麾下。」
「如果他不嫌棄的話。」克蕾曼婷微笑著答應,但眼角藏不住哀傷。
「他⋯⋯會是個稱職的⋯⋯小子。」約伯露出慘笑。
「你好好靜養吧,我會再叫丹因醫師多給你一些快樂水。」
「不,不了⋯⋯我不想走得迷迷糊糊。」他深吸幾口氣,艱難地提問:「幫主,我還有個任性的請求。」
「說吧。」會聽到什麼,她心裡有底。
「領我唸⋯⋯最後禱文,給我個痛快,我不想孤零零走。」
克蕾曼婷眼睛望向窗外的光影漫舞,頓了好一會兒不說話,深吸一口氣,才小心翼翼地在醫師與親衛的幫助下,將約伯的上身從病床上扶起,凹了一塊的額頭靠在克蕾曼婷胸前。
她右手輕握著約伯雙手,如慈母撫慰幼子。她低聲誦念,嗓音柔細婉約,語中帶著寧靜:
「
啊,慈愛的月之女神黛妮雅,我們在此聚集,
懇求您聆聽我們的祈禱,就如幼子向母親哭訴。
」
「懇求您,聆,聆聽⋯⋯祈禱。」約伯已不能跟完一整段話了。
克蕾曼婷繼續低語禱詞,她此時的聲音與她平時頤指氣使、傲氣滿滿的聲調迥然不同:
「
一艘輕盈的小船,我們的好兄弟,在您的光輝之下,即將航向永恆,靠岸在您的懷抱中。
請庇佑他的旅程,在風暴中,在迷霧中,永遠得見您的指引,不致偏離,不致迷惘。
」
約伯的鮮血與粉紅腦漿從耳朵流出,沾到她的上衣。但她不躲不動,就任它流淌。
「
他的病痛退去,他的憂傷撫平,
因為您的慈愛,天空不再哭泣,我們也不再哀傷。
」
醫師與親衛將手搭上約伯肩膀,為他送行。
克蕾曼婷緩緩頌出最後一段:
「
他將成為天上之星,看顧著、守護著所愛之人,
而我們,也終將在群星中相逢。
所以,且讓我們低語,『一切依此而行』。
」
「一切⋯⋯依此而行。」約伯喘著跟上最後一句。
克蕾曼婷左手閃電抽出靴中匕首,一把扎進約伯後心。約伯急吸兩口氣,在微笑中閉眼死去。
「願女神永遠保佑你。」克蕾曼婷結束禱告。良久,她緩緩放平約伯的屍身,將他雙手合臥擺在胸前。
醫師與親衛跟著三幫主一起為死者致哀。
她討厭送這一刀,但不曾拒絕,這是她身為黑旗幫領導者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