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者〉
與前兩篇不同,這次換一種方式說故事。我想,這是最適合X的方式。
我是孤僻的自耕農,用盡心血一點一滴的灌溉,作物卻不一定會被喜愛。
即使如此,我依然埋首耕耘,從選土就斤斤計較,堅持用手翻土。或快或慢,或多或少,一吋一毫,開拓通往夢想的土路。
我的田很窄,擴展速度極慢。而且,我不灑農藥,從發芽到結果,無不埋首於抓蟲除害。我堅信,唯有如此,作物才能精美可愛,不管市場收不收,我願意為了這些孩子流血流汗。完全沒有心思去留意周遭。
所以,X扛著鋤頭突然出現時,我嚇了一跳。
仔細一看,他的田廣大遼闊,稍微一瞥就知道,X種植各式各樣的作物。
X是少數能打亂我節奏的人。
「你也是農夫啊!」X如此說,手裡的鋤頭沒有停過,沒兩下就翻好一道土堆,開始插秧。
而我停下一切動作,滿腦子思索著「那些土真的有翻好嗎?那樣沒有算好間距就插秧會長不好吧!」這些話當然不能說出口,我不過是小小農夫,小田哪知大田的豪邁,就算我再怎麼擔憂那些孩子,再怎麼不認同這種粗暴地栽植方法,我都沒有立場置喙。
我儘可能不皺起眉頭,回答:「嗯……算是吧。」
「喔!你的東西好可愛!可以教我怎麼培育嗎?」
「嗯,好啊。」
很少與人接觸,一被稱讚就沖昏頭,我答應了。還想著從他身上了解大量栽種的技巧,幻想一整片廣闊無邊的農地裡結滿一個個令我憐愛的果實。
分享技術的同時,我默默觀察X。
X粗暴的栽種是為了大量生產,無須在乎品質高低不一,只顧著不斷上架。彷彿累積到一定數量後,就能獲得繽紛炫目的農夫帽,讓大家看見他,稱讚他是個優秀的農夫。
體認此事時,我嚇得恢復理智,卻不知道如何抽身。
只會站在原地,看著那讓我與世隔絕、置身事外的天然屏障,一寸,一寸的消失。
這是入侵,X不是同類。
事態逐漸嚴重,我驚慌的警告自己:X是為了成為優秀的農夫而耕耘,不是在耕耘的過程中成為優秀的農夫。我的孩子讓他稍微想起品質也是市場注重的條件,但X要的,終究是名聲與地位,或許還有背後的利益。
無論如何,那些東西,都不是我所渴望或熟知的。
我怎麼能不警戒,怎麼能不因自己當初的天真感到羞恥與悲哀。事已至此,我只能巴著H求救。
「X若真的走到我的田裡、我的路上,我的孩子們會不會出事。」
「那就告訴他啊!」H不以為然的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是啊!就只是道不同而已。
我也不必緊張,不必羞愧,而今只需要一些開口的勇氣。
花了幾天反覆思考,我攢累足夠的勇氣,輕輕提問:「你是真的想要走到我的路上嗎?」
「你的夢想是成為有名的農夫吧!我們可以走在同一條路上。」
X說著,小心翼翼的翻土,其實並沒有很在乎我的答案,一心要我確認他翻得好不好。
「為什麼是以我為標準?」
確實,以我為標準的話,他正在變好,但這真的是變好嗎?這段時間來,我深刻清楚我們是這麼的不同,為什麼要學我?為何我們都背離了自己原本的方向?
「因為我想種出和你一樣的東西。」
那一刻,我受不了了,要求X把手從土推抽出。我直視著他的雙眼,真切的回答:「不,我們不會一樣。我的夢想是讓更多人看到我的孩子,並且能喜歡它們。」
「那不就是成為有名的農夫嗎?」
「成為有名氣的農夫只是一種方法、手段,不是我的目標。」
「我覺得一樣。」
「不,我覺得從本質上就不一樣。」
快速的對話耗光了氧氣,X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發不出任何聲音,不服氣的他改用眼神控訴:「你就是覺得自己比較高尚」。
「沒有,夢想沒有高低之分。」我氣喘吁吁的說。這幾天,我為了找到我們最大的不同也用盡力氣。「我們都是正在拓路的農夫,但你的終點在那個稱為『名作家』的地方,而那裡對我來說並不是必經之地,就算到了,也只是中繼站而已。」
這是清楚不過的。我這一路上豎起的里程碑,都一直提醒著我,我的夢想比他以為還要更遙遠。
「就因為這樣,我就不能跟你並肩而行嗎?」
「我只是有靈感才耕耘的貧窮人。你沒必要堅持與我並肩。」我捧起他的成品與我的孩子,無須多言,他們也很不一樣。「X,你可以在我隔壁那條路上努力,我會支持你為你加油。不過,我們目標不同,總會越離越遠。」
此後,X消失了。
據說他到了別的地方耕耘。我很擔心,怕他會覺得我的路看起來更高尚,再也不敢表達自己的想法。若真如此,就太可惜了。
正如同我無須為自己的天真羞愧,X也無須為自己的夢想慚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