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完風箏回來後,我尋思著到底是打擾了人家,便揀了一個我自己也做得挺滿意的風箏,送過去給蕭牧忱當賠禮,雖然我想最後會被他給退回來。
來的人是上回那個圓臉宦官,我總算知道他的名字叫首陽,畢竟總是圓臉圓臉的稱呼他甚是失禮。出乎意料的是,他拿來的不是我慘遭退回的風箏,而是一張字條。
字條上四個大字,字跡清雋銳利,力透紙背,只是內容讓我有些無語問蒼天。
「銀貨兩訖。」
這人生在皇家倒真是可惜了,浪費一個從商或是催債的好苗子。
再一次見到他是在大表兄陛下舉辦壽宴的那個晚上,大表兄近來新冊了張昭儀和孫妃,據說是因為她們兩個的娘家替大表兄辦妥了差事,至於表兄心裡喜不喜歡她們就另當別論。
我選了一個挺靠前但不明顯的位置,姐姐從前總是在宴會中告訴我要學會「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我倒也樂得欣賞宮廷裡華美的歌舞和妃嬪們濃妝淡抹的裝束。
音樂很好、舞蹈很好,各宮娘娘的妝容精緻,衣裳上的刺繡繁複得像是在炫技。我的視線漸漸模糊,所有衣香鬢影化為一團團鮮豔到略顯豔俗的光影。
我沒喝過酒,但我想這或許就是醉酒的感覺,某些事物能看得更加清晰,因為太過清晰所以頭暈目眩。
宴會還不到酒酣耳熱,皇奶奶就把我們這些小輩趕了出去。看著宴席上人人心懷鬼胎的神色,我努力讓自己以最優雅有禮的方式落荒而逃。
暮春初夏的夜晚風有些涼,我雙手枕在涼亭欄杆上,赤著的腳丫懸在半空中一晃一晃,腳下池中荷葉亭亭如蓋、蓮花含苞待放。
「你們喜歡聚在一起嗎?」我對滿塘綠葉道:「為什麼都是聚在一起,北境將士們的慶功宴每個人都很開心,明明那裡的食物歌舞不如宮裡,但這裡的人看起來都不喜歡手邊漂亮的東西。」
「如果不喜歡,那為什麼還要聚在一起?為什麼要逼自己和別人,做大家都不喜歡的事情?」
「嗤。」
我循著冷笑聲傳來的方向望過去,卻見蕭牧忱在我身後不遠處,月光將他和輪椅拉出長長的影子,一路延到我身下,彷彿我的身軀和他的影子才是一體。
「你的問題太多了,他們回答不過來。」今日的他十分不合時宜地穿了白袍,襯得他整個人愈發蒼白沒有血色,像在月光下現身人間的鬼魅。
或許我該趕緊站起來向他行禮,或是問他為何會在此處,更可以順著他的話回問:「那你能回答我嗎?」
但我只是坐在原地,也不知自己是發愣還是深思地靜靜看著他,聽荷葉在夜風中的顫動聲,而他也在不遠處保持沈默。
「你喜歡放風箏嗎?」不知為何,這個問題脫口而出。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被我解讀為納悶的神色,「我不知道。」
「那,」我硬著頭皮把腦海中的浮光掠影化為文字:「我能去找你放風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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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去找蕭牧忱一起放風箏,他就病了。
會得知他重病是在一個能見到月暈的晚上,我能嗅到四周潮濕的氣息,正要差人去關門時,首陽就來敲門。
「奴才來求景陽郡主實在是萬不得已,但五殿下在宮中舉目無親,奴才不願……不願……」首陽急得哭了出來,我體貼且殘忍地幫他說出下半句話:「不願他在嚥氣時,連遺囑都沒人能聽見。」
「我答應你。」
首陽的臉十分誠實地描繪他的百感交集,我一把抓住徑直跪下的他,「別把時間耗在這兒跪,我不是你家殿下,我還想多活幾年。」
我和首陽走出我的院子時,墨色的天已經飄起細雨,走至蕭牧忱的寢殿更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首陽領著我踏進蕭牧忱的房間,一股混著藥味的陰潮氣息瀰漫在鼻間,再配上他房裡忽明忽滅的燭光,讓我想到爹爹離開的那個雪夜。
「我能點燈嗎?」我問床上懨懨一息的蕭牧忱,方才我進屋時他半睜開眼,但又徐徐閉上。
我聽到他嗤了一聲,這聲比上回在蓮花池邊的冷笑虛弱許多。「何必呢?」
「我怕我還沒聽你說完話,我就瞎了。」我抓了張凳子在他床邊坐下,順手點起油燈,屋內雖不至於明亮如白晝,可至少我能看清他臉上的細微變化。
「除了我,你還見過將死之人嗎?」他問。
我想到爹爹,還有過去和姊姊去軍營裡見過的那些傷兵殘將,或許還有娘親,但我實在不記得她了。
「見過,見過很多、很多。」
「那你今日又能多見一位了。」
我看過許多人在彌留之際不甘、無奈,亦曾見有些人灑脫和坦然,卻是頭一次碰上一個人如此輕蔑地看待自己的生死,仿佛把自己的生命當成笑話一則。
「不瞞你說,我來你這兒之前,還是讓人去尋了太醫。」我道:「但若是你覺得活著更累,不如死了痛快,我就不讓他們進來了。」
「原來我還能選擇,真是多謝你了。」他問:「那你會選什麼?」
我會選什麼?原來我也有選擇。
「我當然想活著,我還有很多書沒讀、很多曲子沒聽過奏過、給皇奶奶的屏風還沒繡完,況且,」我望向他張開的雙眼,眼眸是透明的黑,「我還想再見姊姊和哥哥一面。」
外頭好像下起了大雨,我聽見燈花墜落的輕響,在茫茫雨聲中震耳欲聾。
「我見過你姊姊,在大渝。」他幽幽道:「我想我該感謝她,讓我不至於客死異鄉,儘管我不知道哪兒才是家。」
「你和她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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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晚上蕭牧忱沒死成,又或者是說他決定不死了。總之,他被太醫從剩一口氣救成剩一口足以撐過好幾個時辰、好幾天,好幾個月,甚至說不準是一生的綿長之氣。
首陽哭著向我道謝,這回我沒有拉好又想下跪的他,兩個人差點一起摔在地上。但我想蕭牧忱不想死應該不是我的功勞,是他想開了——或許是想不開了,打算在這個讓他厭棄的世界多待個幾年,繼續訕笑嘲諷世間萬物。
我離開蕭牧忱的寢殿時,天邊已經翻起魚肚白,望著萬里無雲的湛藍蒼穹,任誰也想不到昨日夜裡的暴風雨打落滿樹花葉。
我才剛跨過蕭牧忱院子的門檻,就在他的門前暈倒了。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我回到了北境,哥哥騎著馬帶我去軍營裡找姊姊和爹爹,草原上的陽光和風一樣強烈,我微微瞇起雙眼。
再睜大眼,我看到爹爹倒在血泊裡,身邊是血肉模糊刀光劍影的戰場,他強撐起身子用嘶啞的聲音對我大吼:「走!快走!」
我拔腿就跑,眼前是緊閉的赤紅宮門,我不停拍打著門,希望有人能放我進去,後面的追兵要來了……我的手敲著敲著流出血,鮮血和宮門的朱漆融為一體,我正才發現,宮門的朱紅是由鮮血漆成。
我愣愣地望著滿手鮮血,四周陷入一片黑暗,漆黑中只有身前的一面鏡子泛著光,鏡子裡站著一個穿著血紅色華美宮服的女子,她的臉色蒼白、雙眸無光,我看不清那是我還是姊姊。
我從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喘著氣,還沒回過神身邊已經有一群人圍了過來,恍恍惚惚聽見宮女姑姑使喚人去找皇祖母、找皇后嫂嫂、找大表兄陛下……我不太確定,究竟何處才是夢境。
蕭牧忱和我一起從夏天病到了秋天,我們有一整個季節都沒有見面,但他會讓首陽帶著各類書籍來找我,我也找出手邊的精巧玩物給他。有時我們甚至會寫信給彼此,我笑著說乾脆來養隻鴿子傳信,明明我們都在皇城裡,卻活似分住於長江頭尾。
能從床上起身那日,我蹦蹦跳跳去找了蕭牧忱,他的院子裡黃葉滿徑,那些落黃破敗又濃艷,反倒比從前鋪天蓋地的綠蔭敞亮許多。
我問了蕭牧忱一個我想了很久的問題:「你有想過把這滿院藤蔓整理一番嗎?」
「皇兄,喔不,陛下也問過我這個問題。」他的嘴角摻著一絲冷笑:「對,他有來過這兒,就一回而已。」
「我問他:為什麼您會認為人在黑暗中生活久了,就會嚮往陽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