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擁有什麼樣的真理都無法治癒失去所愛的哀傷,我們只有走過那哀傷才能度過那哀傷。
災難瞬間之後,牽引出的時間狀態逼近無限,因許多人仍舊存活於災難瞬間。
311 東日本大地震後十年,對日本來說是追溯、哀悼,嘗試理解這場災厄的十年。近期新海誠推出《鈴芽之旅》,透過 17 歲少女鈴芽在上學途中偶遇神祕「關門師」草太,意外捲入一場必須前往各地「關門」,阻止災厄現世的旅程。鈴芽在歷險過程,逐漸解開自身與記憶的隔閡,直到想起幼時圖畫本在 311 那日塗黑的日記。Netflix 日劇《核災日月》則如偽紀錄片,時間猝然煞至大災難前夕,直擊日復一日克盡職守的核電廠員工突遭重大緊急事故時,陷入天地不應景況。另一種瞄準災難的方式,以時間長度為襯底,淡遠疏稀筆觸,勾出斷裂摧折後,人心的肌理。柳美里選擇東京最繁華的 JR 上野站旁的上野公園這座舞台,透過一位垂老而浪跡公園的街友,獨幕劇般揭開地震多年後,那股仍時不時透進全日本人生活中的餘震,究竟何以將充盈希望的努力化為可笑的殘篇?《JR 上野站公園口》這本小說一開頭便預告它是一部殘留之書,主角描述自身的「剩餘」感,使人難以喘息:「書頁裡排滿文字,每一頁都有編號,但故事卻前言不對後語,最後書頁翻完了,故事卻沒結束。」
「不論是被人生追著度日,或是逃離人生苟活——。我好像從沒真實地活過,只有一口氣而已。」這是主角娓娓倒述人生時,既絕望又誠實的自白。閱讀這本小說,最不可忽視的是讀者獲得凝視每個人物剜出心底話的過程:喪子之痛、喪妻之悲,乃至湮沒了外孫女的駭人海嘯。離開東北至東京打工謀生的主角,以毫無閃避的方式告解,令人聞之同感苦楚;不過,若想獲得治癒或救贖也唯有如此。誠實,才能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闢出一條直通傷口痛處的路徑。主角對於唯一兒子浩一死去的傷痛,尤其坦言無諱,毫無隱藏,「那一天——,時光流逝,時間終止,但那個瞬間,無所不在,就像撒落滿地的圖釘,那個瞬間的悲哀眼神,我無法忘懷,我只能一直痛苦下去——。時光並未流逝。」由於兒子猝逝,主角的人生被粗暴按下暫停鍵,異鄉打工的孤獨不再值得忍受。長年分隔兩地,成為父親的意義僅止於提供家庭援助,且不足以成為支撐美滿生活想像的一家之主,所以突如而至的厄運加深了主角內在黑洞——「我很想帶孩子去坐直升機,但我沒那麼多錢,無法滿足孩子的願望——。那份怨悔一直留在心底,十年後的那一天,怨悔變成一枝箭,射穿我的心臟,直到現在,那枝箭仍然插在我的心頭,拔也拔不掉……。」
在資本主義社會催速運轉之下,人們甘願或不得不成為異化的一分子;為了存活,人扭曲自我符合社會規格是必然的下場。災難與厄運從某層面來說,只不過加速人們看清這項事實——「以往是為了工作而努力,現在的努力則是為了活下去。我並不想死,只是對努力已經感到疲憊。」一生勤懇,活至晚年,內心卻被迫填滿怨悔,這究竟是誰的錯呢?當讀者察覺到這位普通、與大奸大惡無關的普通人自述為何走入邊陲與沉寂時,對其命運的同情共感,或許正是柳美里想啟發讀者的事——重新思索人生應該如何活。
身為無名者,時不時遭受驅趕、白眼,因為無法為自己發聲,於是練就一對敏感的雙耳,而《池袋西口公園》裡也有類似設定,「能控制我的,只有池袋街頭的聲音而已。」主角徘徊上野公園內聽見來自行人、雨點、車聲雜沓,外界的聲音穿透遮雨布,侵擾住在公園裡的街友。他們被迫無條件接收任何音聲,乃至最後出現有如器械故障或儼然來自冥府的扭曲聲音,噗嗡,嘓喔,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聲音主宰著主角清醒時的意識,奇怪的是,他同時也屢屢覺得自己聽不見這些聲音,什麼都沒聽到。其實,仔細一想,陷入自責的主角不斷回憶兒子死亡的瞬間,某部分的潛意識自然想拒絕收聽。對他來說,東北 311 地震後的蕭條使他必須離鄉工作,雖然辛苦卻還堪忍。最難以忍受的是兒子之死,那有如大地震般在他生命中掀起巨濤,而相繼發生的餘震:失去老伴,放棄工作,選擇永遠不回老家,慢慢令他怠速,最終在東京這座大城市一隅,靜靜等待消亡。這樣的人物會重新被社會接納並慈悲凝視嗎?或許這便是柳美里著手寫出這本小說的理由。「不管你擁有什麼樣的真理都無法治癒失去所愛的哀傷,我們只有走過那哀傷才能度過那哀傷。」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之中也傳遞了相似的悲憫。只是,猶如空殼般存活著的主角並未度過哀傷,否定自我的雜音如此響亮,令讀者不免想,主角是否永遠如此?
柳美里並沒有劃出通往光明的指標,但這才是身為一位小說家的職責,負責提醒世界。當此時我們認知此地名「上野恩賜公園」時,需曉得「恩賜」若只降福於諸如天皇之家,卻不眷顧普通人時,所有投向弱者們的歧視目光都應該斂一斂。手中自認能追求把握的幸福,不過是還未遭遇生命強震之前的幸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