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皇君第一次見到殷千煬,正是羲和亭午,早秋徐風吹來,也不覺涼意,反倒消解秋老虎幾分氣焰。
她有些緊張地拉著方震岳衣袖,腳步往師父身後挪了挪,忍不住心想:明明這位師兄生著與大師兄不同,有一副極為好看堅毅的眉眼,怎麼映著秋陽卻有些冷意呢?
方震岳見高皇君舉動,以為徒兒是害羞了,便朝殷千煬招了招手,讓殷千煬靠近些。
殷千煬不言不語,往前走近幾步,倒是大大方方地打量著高皇君,讓高皇君攥緊手中衣袖。
這下子高皇君是真的感到羞澀了。
「煬兒,這是君兒,以後就是奉仁跟你的師妹了。」方震岳低著頭朝高皇君露出和譪笑容,隨後輕輕拍了拍她抓著衣袖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害怕。
高皇君小小地呼了口氣,終於鬆開了手,從方震岳身後走出,迎向殷千煬的目光。
「我叫殷千煬。」他仍顯稚嫩的嗓音一如他的眉眼,似是隔著冰塊發出,帶著一絲涼薄。
好想將千煬師哥捂在手心化暖。高皇君驀的一驚訝,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生出如此想法來。
她掩飾心慌似的將鬢髮攏至耳後,脆生生地開口說道:「千煬師哥,我是高皇君,玉京初侍紫皇君的皇君。」
「以後叫我二師兄就好。」殷千煬不冷不淡的應了聲,隨後看向方震岳,詢問道:「師父,要是沒其他事情,弟子去練劍了。」
方震岳點了點頭,殷千煬轉身就走。
高皇君有些錯愕地看著殷千煬遠去的背影,二師哥好像是不喜歡自己的?
她抬起小腦袋望著師父,方震岳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長髮,問道:「君兒,要跟上煬兒嗎?」
高皇君想也不想,用力地點了點頭。
她也不知道跟上去作甚,可是看到殷千煬的第一眼開始,就想跟上著位師哥的步伐。
「那就去吧。」方震岳笑道。
高皇君鼓起勇氣,邁開步子去追即將消失在樹林裡的少年身影。
或許是腳步聲太急,又或者是為秋風掩去,她沒能聽得見方震岳喃喃低語。
「宿命啊……」
從那天以後,天玄門上下都知道二師兄身後多了一條小尾巴,偏偏他們又不好說些什麼,畢竟名義上高皇君可是他們的三師姐呀,而且師姐又那麼嬌巧可人,怎麼好意思欺負呢?
山中不知歲。
許多年後,演武場上,殷千煬運使無方飛劍正與師弟們對練,招來式往之間,劍意逼人,連距離好些遠的高皇君都覺得有些可怕,又為二師哥進步神速感到開心。
她不禁想起師父會說劍主殺伐,天玄門殺伐之氣盛矣,而她性子喜靜,又無銳意進取志向,修行御使索帶之術與符咒之法,也好調和殷千煬過於凌厲的劍意。
然而,不是每個人都跟師父一樣包容她,正如此刻一劍劃開戰局,緩步走到演武場中央的大師兄應奉仁。
不出高皇君預料,大師兄第一句話就是奔著二師哥去的,先是批評二師哥同門切磋,殺伐之意太盛,傷及同門又該如何?後是責備師弟們鬥志羸弱,以多敵一還落下風,總歸二師哥與一眾師弟,現在立刻演練基礎劍法百回,省得以後外出丟宗門臉面。
果不其然,二師哥為此與大師兄吵了起來,高皇君明知道兩人聽不得勸,還是向前走去。
她站到殷千煬身旁,解釋道:「大師兄,二師哥不是有意頂撞。二師哥出劍狠戾了些,也是為了讓眾師弟早日融會貫通,絕無同門相伐之意──況且有師妹在旁,要是師弟們受傷,師妹會行處置。」
「師妹,妳不必跟大師兄解釋,反正在大師兄眼裡,我從來是個不懂把握分寸之人。」殷千煬語氣裡滿是不快。
應奉仁沒有馬上接話,而是瞇著眼打量高皇君,還有依附在高皇君身後的一眾師弟們。
高皇君皺眉,她向來不喜歡大師兄這般眼神,那感覺好似大師兄正在看的,不是他們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把把由天玄門鑄就的劍器。
每一把劍器,要合乎規矩,要不辱師門,而他應奉仁就是師父之外,執準繩法度之人。
偏偏因為她高皇君所習術法,成為劍器之中不倫不類的存在。
所以正打量她的眼神中,是失望嗎?還是放棄呢?
高皇君覺得自己這一生與二師哥同樣,永遠得不到大師兄認可了。
「練劍百回。」
應奉仁收回目光後,冷冷丟下這麼一句話,轉身就走,走得有多麼果斷,就表示他的命令有多麼不容質疑。
除了殷千煬,沒人敢忤逆。
高皇君看著大師兄離開的背影,不禁想起第一次見到二師哥的時候,幸好,這一次走的是大師兄,而她正站在二師哥身旁。
「二師哥,我陪你。」她說道。
殷千煬沒有回話,氣歸氣,還是依照吩咐開始演練劍式──畢竟在他心底,大師兄就是除了師父以外最親之人。
高皇君稍稍退至一旁,就這麼看著。
陽光落在她姣好清秀的容貌,襯得笑容更加溫柔。
她以為,她會像今天這樣,永遠站在他身側。
她以為,天玄門裡的日子,會不斷重複下去。
可是,世間又有什麼永恆不變的呢?
這般美夢,終有被打破一日。
是殷千煬護送出了九儀天尊劍下山之日。
也是地界幽姬朧夜出現在兩人眼前之日。
更是有人告訴她,她是七殺伴星祿存轉世之日……
每一次意外,每一次相遇,都將她以為會反覆循環的美好時光打碎,她想一一撿取拼湊,方知過往不堪一拾,而她與他,相隔陌路,他為她,墮落成魔。
此後殷千煬的故事裡,再沒有高皇君這個人。
即便如此,直到很多年後,每每高皇君在巫山之上,遙望屬於自己的那一顆祿存星,或有了然,或有追悔,更多的是難以遏制的情愫,翻騰胸膛。
伴星伴星。
所謂伴者,侶也,依也,陪也。
既然命運要她朝他靠近,為什麼在兩人最相近之時,心意不能相通,前路不能同行?
此方幽明天地,為何要如此對待自己呢?
高皇君就這樣望著夜色,看月隱,看星淡,看天明,朗朗乾坤,再看不見屬於自己的那一顆星辰,她才幡然醒悟。
原來,此生命途,此生怨尤,由天由人卻是不由己的。
可若再重來一次,她還是會向他靠近。
只是這一次,她不會再默默相伴,而是傾訴一腔真心。
縱然被拒絕了,也算為自己活一次吧?